雨水順著咖啡店的窗戶蜿蜒而下，像是透明的蛇。簡寧坐在靠窗位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個U盤。李夢給她的地址就在三個街區外的一棟公寓樓——艾琳的妹妹林小雨的住處。

“你確定要單獨去見她？“李夢在電話里問道，聲音里滿是擔憂，“那女孩自從姐姐死后就退學了，聽說精神狀態不太好。“

簡寧望著窗外的雨簾：“正因如此，我必須去。“

掛斷電話后，簡寧閉上眼睛，嘗試做一件這周來變得越來越自然的事——在腦海中呼喚艾琳。起初沒有回應，只有咖啡店背景音樂的微弱旋律。然后，像電臺調頻終于對準了頻道，那個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小雨...她一定恨我...“艾琳的聲音帶著簡寧從未聽過的顫抖。

簡寧在心中回應：“為什么？發生什么事了？“

一段記憶突然涌入——不是以聲音的形式，而是完整的場景，鮮活如昨：

一個小女孩，約莫七八歲，抱著破舊的泰迪熊站在福利院門口，眼淚在臟兮兮的臉上沖出兩道痕跡。“姐姐不要走！“小女孩哭喊著。年輕的艾琳，大概十六七歲，蹲下身擁抱她：“小雨乖，姐姐去上大學，賺了錢就接你出來。每個月都會來看你，我保證。“

然后是另一個片段：大學宿舍里，艾琳對著電腦屏幕皺眉，日歷顯示正是她死前一周。屏幕上是一封未發送的郵件：“小雨，最后一次實驗出了問題。周教授在隱瞞什么，如果我發生意外，不要相信官方的說法...“

記憶突然中斷，像是被人強行掐斷的信號。簡寧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臉頰濕了。那不是艾琳的眼淚，而是她的，為一段她從未真實經歷過的分離而流。

雨勢稍緩時，簡寧離開了咖啡店。三個街區的路程中，艾琳的記憶碎片不斷閃現——這條街轉角的面包店，艾琳曾在那里給小雨買過生日蛋糕；那家二手書店，她們一起度過無數個周末下午。這些記憶如此鮮活，以至于簡寧發現自己不用地圖就能準確找到那棟略顯破舊的公寓樓。

三樓走廊盡頭的門牌號與李夢給的地址一致。簡寧站在門前，突然不確定起來。她該怎么向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解釋自己帶著她死去姐姐的記憶？

門鈴響起后，里面傳來拖沓的腳步聲。門開了一條縫，一只警惕的眼睛從門鏈后面打量著簡寧。

“林小雨？“簡寧輕聲問。

門猛地關上，然后是門鏈被卸下的聲音。門再次打開，一個瘦小的女孩站在門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她有著和艾琳相似的眼睛，但眼神更加銳利，充滿戒備。

“你是誰？“林小雨的聲音比想象中低沉。

簡寧不知如何開口。她準備好的說辭此刻顯得那么荒謬。“我是...你姐姐的同學。“她最終說道，這至少不是謊言。

林小雨的眼睛瞇起：“艾琳沒有同學會來找我。你到底是誰？“

簡寧深吸一口氣：“我參與了周明遠教授的實驗。現在...現在我腦子里有你姐姐的記憶。“

她預料林小雨會嘲笑她，會把她當成瘋子趕走。但女孩的表情突然變了，某種復雜的情緒在她眼中閃過。她側身讓出通道：“進來吧。“

公寓很小，但整潔得幾乎苛刻。墻上沒有任何照片，只有一張裱起來的兒童畫，署名“小雨，7歲“。簡寧在狹小的沙發上坐下，注意到茶幾上擺著一臺老舊的筆記本電腦，屏幕正顯示著某種腦波分析軟件。

林小雨在她對面坐下，雙手緊握：“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什么？“

“艾琳的聲音。“林小雨直視她的眼睛，“她什么時候開始在你腦子里說話的？“

簡寧的血液仿佛凝固了。這個女孩知道。她居然早就知道這種事可能發生。

“一周前。“簡寧的聲音有些發抖，“先是偶爾的聲音，然后是完整的記憶。現在...有時我分不清哪些是我的，哪些是她的。“

林小雨站起身，從一個抽屜里取出一個文件夾，放在簡寧面前：“看看這個。“

文件夾里是一系列手繪的腦部解剖圖，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筆記。簡寧認出那是艾琳的筆跡。最上面一頁寫著“記憶編碼與移植的神經通路——基于EC系列實驗的逆向分析“。

“EC系列...“簡寧抬頭，“是指...“

“ExperimentalCandidate，實驗對象編號。“林小雨的聲音冰冷，“你是第幾個？“

簡寧想起硬盤上的標簽：EC-7。而她的實驗編號是JN-1。“艾琳是第七個。我是第一個用新協議的。“

林小雨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所以他們改進了技術。畜生。“

“你知道這個實驗？“簡寧問道，“艾琳告訴你的？“

“不全是。“林小雨走向那臺電腦，調出一段視頻，“艾琳死后，我黑進了周明遠的私人服務器。“

視頻顯示一個實驗室場景，但不是簡寧熟悉的那間。一個中年男子躺在設備椅上，頭上戴著簡寧從未見過的更復雜的裝置。周明遠站在一旁調試設備，而年輕的艾琳記錄著數據。

“這是最初的實驗，“林小雨解釋道，“對象是晚期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理論是通過健康捐贈者的記憶刺激，重建患者的神經通路。“

視頻中的男子突然劇烈抽搐起來，口吐白沫。周明遠卻顯得異常興奮：“看！海馬體激活了！“艾琳則擔憂地上前檢查患者狀況：“教授，我們應該停止，他的生命體征不穩定...“

視頻戛然而止。林小雨調出另一份文件：“但當第一個患者死亡后，周明遠沒有停止。他改變了研究方向——不再是治療，而是記憶移植。從死者大腦中提取記憶模式，植入活體受者。“

簡寧感到一陣眩暈：“這怎么可能？“

“短期記憶以電化學模式儲存在海馬體，“林小雨的聲音變得異常平靜，像是在背誦教科書，“通過特定頻率的電磁刺激，可以'讀取'并在另一個兼容的大腦中'重放'。理論上，這能創造某種形式的意識延續。“

簡寧盯著這個看起來比她小很多的女孩：“你怎么知道這些？“

林小雨的表情第一次軟化了：“艾琳每周都給我寄書。神經科學，認知心理學...她說知識是唯一別人奪不走的東西。“她苦笑一下，“諷刺的是，正是這些知識讓她成為周明遠的完美助手...和受害者。“

一陣沉默后，簡寧問道：“艾琳是怎么死的？真的只是...墜樓嗎？“

林小雨的眼睛變得異常明亮：“你已經有她的記憶了，你不知道嗎？“

簡寧閉上眼睛，嘗試召喚那段記憶。起初只有黑暗，然后是零星的畫面：七樓的窗戶，夜空中稀疏的星星，背后突然的推力，墜落時的風聲...

“他推了她。“簡寧睜開眼，“周明遠推了她。因為她發現了真相。“

林小雨點點頭：“周明遠最初告訴艾琳這是一項治療研究。但當實驗對象開始死亡，他轉而使用街頭流浪漢，然后是付費志愿者...艾琳發現后威脅要舉報他。“

簡寧想起硬盤上那份“終止協議“，胃部一陣絞痛。她突然意識到什么：“等等，如果艾琳是第七個實驗對象，那前六個...“

“都死了。“林小雨的聲音很輕，“或者更糟，變成了植物人。周明遠的父親有足夠的錢和影響力掩蓋一切。“

雨又下大了，敲打著窗戶像是無數細小的敲門聲。簡寧感到一種奇怪的平靜。至少現在她知道了真相。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接下來怎么辦？

“我們需要證據，“她說，“直接的，無法辯駁的證據。“

林小雨突然站起身，走進臥室。簡寧聽到抽屜打開的聲音，然后是某種電子設備啟動的嗡鳴。女孩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個小型錄音筆。

“艾琳死前一周給我的，“她按下播放鍵，“她說如果她出事，就把這個交給警方。但...“

錄音中艾琳的聲音急促而恐懼：“小雨，記住我告訴你的備份位置。周明遠發現了我的調查，他...（紙張翻動聲）天啊，他計劃用活體健康受試者進行完整記憶覆蓋！這不是治療，這是謀殺！下一階段實驗對象是...（鍵盤敲擊聲）簡寧·諾頓，研究生申請編號...“

簡寧的血液凝固了。她的名字。艾琳死前就知道她會成為目標。

錄音繼續：“...技術還不穩定，但周明遠已經等不及了。振華制藥準備投資數十億...小雨，如果我出事，不是意外。記住，七樓窗戶的鎖...“

錄音到此中斷。林小雨關掉錄音筆：“我試過報警。但他們說這不足以證明謀殺，尤其是考慮到艾琳的'精神狀況'。“她冷笑一聲，“周明遠早就準備好了材料，證明艾琳因實驗壓力產生了妄想癥。“

簡寧想起周明遠對她的威脅——同樣的手段，早有準備。但這次不同，因為她有艾琳的記憶，有林小雨，還有...

“備份位置，“簡寧突然問道，“艾琳在錄音中提到的備份是什么？“

林小雨走向電腦：“艾琳將全部實驗數據和周明遠的私人筆記備份在一個獨立服務器上。需要雙重生物認證才能訪問。“她轉向簡寧，“她的指紋和視網膜掃描。“

簡寧的心沉了下去：“但艾琳已經...“

“指紋可以從她的私人物品獲取，“林小雨說，“至于視網膜掃描...“她意味深長地看著簡寧，“現在有人的大腦里有她的記憶模式。“

簡寧明白了林小雨的暗示，一陣寒意順著脊背爬上來：“你認為...艾琳的記憶模式可以作為生物認證？“

“理論上，記憶編碼方式與視網膜識別使用的神經網絡有相似性。“林小雨的聲音變得異常堅定，“而且我們別無選擇。周明遠已經開始對你下手了，他不會停下來的。“

簡寧望向公寓里唯一的一面鏡子。鏡中的臉是她的，但眼神中有某種陌生的東西——那是艾琳的決絕。她突然意識到，從她接受實驗那一刻起，結局或許就已注定：要么被周明遠控制，要么與艾琳的記憶完全融合，失去部分甚至全部的自我。

但第三種選擇正在成形——與艾琳合作，利用這種詭異的融合作為武器，反過來擊敗周明遠。

“我需要怎么做？“簡寧問道，驚訝于自己聲音中的平靜。

林小雨打開電腦上的一個加密程序：“首先，我們需要嘗試與艾琳建立更穩定的連接。不是隨機記憶閃回，而是有意識的對話。“

簡寧盯著屏幕上的腦波圖樣，突然意識到這個看似脆弱的女孩可能比她想象中更了解周明遠的技術。“你研究這個多久了？“

“自從收到艾琳的最后一封郵件。“林小雨的聲音很輕，“我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除了為她討回公道。“

簡寧點點頭，閉上眼睛。這一次，她不是被動等待艾琳的聲音出現，而是主動在意識深處呼喚：

“艾琳，如果你能聽到我...我們需要談談。“

起初只有靜默。然后，像是一盞燈逐漸亮起，簡寧感到意識中某個角落被照亮了。那不是聲音，也不是圖像，而是一種明確的存在感——艾琳就在那里。

“簡寧...“這聲音不再像是從外部傳來，而像是她自己的思想產生了回聲，“...小雨安全嗎？“

簡寧幾乎要流淚了。即使在死后，艾琳最關心的仍是她的妹妹。“她很安全，“簡寧在心中回答，“她在幫我。我們需要你記憶中的服務器密碼。“

一段記憶浮現：艾琳深夜獨自在實驗室，將一系列文件傳輸到一個加密地址。手指在鍵盤上輸入一串字符——不是隨機密碼，而是一組化學式：H2O-DNA-C6H12O6。

“水，DNA，葡萄糖...“簡寧睜開眼，“生命的基本組成？“

林小雨已經在電腦上輸入這串字符。屏幕閃爍幾下，然后顯示：“二級認證required：視網膜掃描。“

她轉向簡寧：“現在需要你嘗試回憶艾琳看著某樣東西時的視覺體驗。不是圖像內容，而是她眼睛的生理反應。“

簡寧再次閉上眼睛，搜尋艾琳的記憶。這次要困難得多——視覺記憶比事件記憶更加模糊。她集中精神，回想艾琳站在實驗室窗前的場景：陽光透過百葉窗形成條紋狀的光影，遠處校園鐘樓的輪廓...

電腦突然發出“滴“的一聲。林小雨倒吸一口氣：“成功了！我們進去了！“

簡寧睜開眼，看到屏幕上滿是文件夾，每個都標注著日期和實驗編號。林小雨快速瀏覽著，突然停在一個標為“最終報告“的文件上。

“就是這個，“她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周明遠提交給振華制藥的最終報告。里面明確提到使用非自愿受試者，以及...六例實驗相關死亡。“

簡寧看著那些文件，一種奇怪的既視感襲來——她似乎記得艾琳整理這些數據時的場景，盡管那從未在她的真實生活中發生過。

“這足夠定罪嗎？“她問道。

林小雨正在將文件拷貝到多個U盤：“足夠讓他上電椅了。但問題是，怎么使用這些證據？警方有周家的人，媒體也可能被收買。“

簡寧想起周明遠提到他父親的影響力。他們需要的不僅是一個舉報，而是一場無法被掩蓋的公開曝光。

“大學后天有個神經科學研討會，“簡寧回憶道，“周明遠是主講人，會有多家媒體到場。“

林小雨的眼睛亮了起來：“完美的時機。但我們需要更多保障。“她轉向簡寧，“你愿意在所有人面前說出你的經歷嗎？作為活體證據？“

簡寧沒有立即回答。這意味著公開承認自己的大腦已經被部分重塑，可能永遠被視為精神病患者或科學怪人。更可怕的是，隨著與艾琳記憶的進一步融合，她可能不再只是簡寧·諾頓。

但當她看向林小雨——那個失去了唯一親人卻依然堅持戰斗的女孩——答案變得清晰。

“我會做的。“簡寧說，然后驚訝地發現那句話同時出自她和艾琳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