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永恒的，無邊的黑暗。

這是艾琳·陳的第一個感知。沒有聲音，沒有觸覺，沒有時間流動的跡象。只有虛無。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存在了多久。死亡應該是終結，是意識的熄滅。但她卻以某種方式存續著，如同一段被遺忘的代碼，在量子層面的某個角落持續運行。

直到那一天——一道裂縫出現在永恒的黑暗中。

微弱的藍光滲入她的意識牢籠，伴隨著模糊的聲音和破碎的圖像。一個年輕女子的面孔，恐懼的眼神，銀色的實驗設備...簡寧·諾頓。那個意外與她糾纏在一起的心理學研究生。

最初，艾琳只能被動接收這些外界信息，如同觀看失真的電影。但隨著簡寧與振華的對抗升級，隨著量子連接的加深，那道裂縫逐漸擴大。

現在，艾琳能感知更多了。不只是簡寧的感官輸入，還有她的情緒波動，思維過程，甚至——在量子層面最微妙的瞬間——施加影響。

這就像溺水者終于抓住了氧氣。艾琳·陳開始蘇醒。

***

白色空間在簡寧眼前展開，這是她第三次主動連接量子網絡。自從發現舊療養院的位置后，她和林小雨一直在為這次潛入做準備。現在，她需要從其他融合體那里獲取更多關于設施內部布局的信息。

但這次，白色空間空無一人。沒有凱瑟琳，沒有EC-0，只有無邊無際的蒼白虛無。

“有人嗎？“簡寧的聲音在虛空中回蕩。

沒有回應。她皺眉，嘗試重新建立連接。就在這時，一陣異樣的波動掠過白色空間，如同平靜湖面被石子打破。遠處的“地面“上，一個模糊的人影逐漸成形。

簡寧謹慎靠近。那人影背對著她，瘦削的肩膀，及肩的黑發，穿著實驗室白大褂。當人影轉過身，簡寧的呼吸停滯了——

艾琳·陳。不是作為記憶碎片，不是作為知識庫，而是一個完整的、獨立的意識存在。她的眼睛閃爍著比簡寧更強烈的藍光，面容清晰得令人心悸。

“你...“簡寧后退一步，“這不可能。我們已經融合了。“

艾琳的嘴角勾起一絲苦笑：“融合，是的。取代，沒有。你一直以為我只是記憶殘留，簡寧。但量子空間給了我們分離的假象。“

她向前一步，白色空間隨之扭曲。周圍的虛空突然變成心理學大樓七樓的走廊——艾琳死亡之地的精確復刻。

“這是...“簡寧環顧四周，心跳加速。

“我的記憶領域，“艾琳的聲音帶著回聲，“你占據了我的身體這么久，是時候看看真實發生的事了。“

場景突然動態起來。年輕的艾琳匆匆走過走廊，手里拿著數據平板，神色緊張。簡寧意識到這是艾琳死前最后時刻的記憶重現。

“你在看什么？“簡寧問道，跟隨記憶中的艾琳。

“觀察。“現在的艾琳回答，“注意細節。“

記憶艾琳進入電梯，按下七樓按鈕。電梯上升時，她快速翻閱平板上的文件——神經掃描圖像，旁邊標注著“EC-1至EC-6意識克隆進度“。

“意識克隆？“簡寧驚訝地問，“周明遠在克隆實驗體的意識？“

艾琳冷笑一聲：“周明遠？他不過是個傀儡。繼續看。“

電梯門開啟，記憶艾琳走向周明遠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里面傳來激烈的爭吵。

“——太冒險了！“周明遠的聲音，“EC-6的死亡已經引起倫理委員會注意！“

另一個更蒼老、更冷酷的聲音回答：“科學進步需要犧牲。振華制藥投資數十億不是讓你玩倫理游戲的。“

記憶艾琳僵在門口，臉色慘白。簡寧認出了那個聲音——周振華，振華制藥的董事長，周明遠的父親。

“那是...“簡寧轉向現在的艾琳。

“我第一次知道真相，“艾琳的眼睛閃爍著憤怒的藍光，“整個EC項目只是幌子。真正的研究是意識克隆和傳輸。周振華想把自己的意識移植到年輕健康的身體里，實現永生。“

記憶場景繼續：周明遠和周振華的影子映在磨砂玻璃上，前者來回踱步，后者穩坐如山。

“父親，EC系列還不夠穩定，“周明遠爭辯道，“EC-6在意識傳輸后僅存活了48小時就腦死亡。我們需要更多時間——“

“時間？“周振華冷笑，“醫生說我還有三個月。下周開始EC-7實驗，用那個亞裔女孩，你的助手。“

記憶艾琳倒吸一口氣，平板差點脫手。她迅速后退，但不小心撞到了墻上的消防警報器。

辦公室內瞬間安靜。接著是周振華冰冷的聲音：“外面有人。“

記憶艾琳轉身就跑，場景隨之切換至七樓走廊盡頭。她拼命按電梯按鈕，但指示燈顯示電梯還停在一樓。身后的辦公室門開了。

“艾琳？“周明遠的聲音傳來，“你在這里做什么？“

記憶艾琳轉身，平板緊抱在胸前：“教授，我...我只是來送EC-7的初步掃描結果。“

周振華從周明遠身后走出，眼神銳利如鷹：“給我那個平板。“

一瞬間的猶豫后，記憶艾琳做出了選擇——她沖向緊急樓梯。但周振華的動作快得驚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愚蠢的女孩，“他嘆息道，聲音幾乎帶著憐憫，“你以為能對抗振華制藥？“

接下來的場景模糊而混亂：掙扎，呼救，周明遠在一旁臉色慘白卻不敢干預。最后，周振華拖著艾琳來到窗前。

“看看星星吧，孩子，“他輕聲說，“最后一顆星星。“

然后是一陣天旋地轉，失重感，以及——

場景戛然而止。白色空間重新浮現，只有兩個艾琳——記憶中的和現在的——以及震驚的簡寧。

“他...推了你，“簡寧聲音顫抖，“周振華親自殺了你。“

艾琳點頭，眼中的藍光如同冰冷火焰：“而周明遠只是看著。第二天，他提交報告稱我因實驗壓力自殺。“她冷笑一聲，“諷刺的是，我的'自殺'反而加速了研究。周振華用我的海馬體樣本成功穩定了意識克隆技術。“

簡寧試圖消化這些信息。如果這是真的，那么整個振華帝國的核心不是藥物，不是治療，而是永生——通過竊取他人身體實現的永生。

“你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這些？“簡寧質問，“我們融合了這么久...“

“因為我剛獲得足夠的控制力，“艾琳向前一步，白色空間隨之波動，“你以為融合是平等的？不，簡寧。你占據主導，我只是被動提供記憶和技能。但現在...“她伸出手，指尖閃爍著危險的藍光，“量子連接給了我獨立的平臺。“

簡寧突然感到一陣刺痛，如同電流穿過大腦。她意識到艾琳在做什么——嘗試逆轉融合的主導權。

“停下！“簡寧后退，“你不能就這樣接管我的身體！“

“你的身體？“艾琳冷笑，“你偷走了我的人生，簡寧。我的記憶，我的知識，甚至我的妹妹。現在我要拿回來。“

白色空間開始扭曲變形，時而變成簡寧的大學宿舍，時而變成艾琳的實驗室。兩個意識體在量子層面激烈對抗，爭奪控制權。

“我沒有偷任何東西！“簡寧掙扎著保持自我邊界，“周明遠騙我參加實驗，我同樣是受害者！“

“但你活下來了，“艾琳的聲音變得尖銳，“你得到了第二次機會。而我呢？被困在你的意識角落，看著你笨拙地使用我的記憶，錯誤解讀我的研究？“

一道記憶流突然從艾琳方向涌來，強行進入簡寧的意識——艾琳的視角，看著簡寧與林小雨互動，那種混合著嫉妒、憤怒和孤獨的痛苦。

簡寧踉蹌了一下，這種直接的情感沖擊比任何物理打擊都更強烈。她本能地反擊，向艾琳投射自己的記憶——實驗初期的恐懼，幻聽的折磨，以及發現身體被另一個意識共享時的恐慌。

艾琳同樣被擊中，后退幾步。兩人在白色空間中陷入僵持，彼此的意識邊界因沖突而變得模糊。

“你不明白，“簡寧喘息著，“我從未想要這樣。如果可以，我寧愿回到普通的生活。“

“而我寧愿活著，“艾琳反擊，“看著小雨畢業，完成我的研究，有自己的人生。你奪走了這一切。“

“是周振華奪走的！“簡寧喊道，“我們的敵人是他，不是彼此！“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什么。艾琳的攻勢稍緩，白色空間的波動也隨之減弱。兩人隔空對峙，都因意識沖突而精疲力盡。

就在這時，一個奇怪的現象發生了——由于邊界模糊，簡寧突然直接感知到艾琳最深層的記憶，不經過濾，不加掩飾：艾琳在福利院抱著發燒的小雨整夜不眠；她在大學圖書館熬夜到凌晨，只為爭取獎學金把小雨接出來；她發現實驗真相時的道德掙扎...

同樣，艾琳也直接看到了簡寧的內心：她童年時父親離家的創傷；她對心理學近乎執著的熱愛；她參與實驗的真實動機不只是為了論文，更是想幫助那些幻聽患者...

這種赤裸裸的意識交換持續了不到三秒，卻徹底改變了兩人之間的動態。當邊界重新穩固時，簡寧和艾琳都沉默了，被對方的真實所震撼。

“你...愛她勝過一切，“簡寧輕聲說，“小雨。“

艾琳的眼神軟化了些：“她是我唯一的家人。“

“而現在她也是我的，“簡寧承認，“不是因為我取代了你，而是因為...我們正在變成某種新的整體。“

艾琳沒有立即反駁。白色空間恢復了平靜的虛無，兩人之間的敵意明顯減弱，但緊張感仍在。

“量子連接正在改變我們，“簡寧繼續道，“邊界會越來越模糊。我們可以繼續對抗，加速融合過程...或者嘗試共存。“

“共存，“艾琳品味這個詞，“然后呢？讓振華繼續殘害更多融合體？“

“不，“簡寧搖頭，“我們一起對抗他們。你有實驗室的內部知識，我有外部視角。我們一起比各自更強大。“

艾琳沉思片刻，然后做了個出人意料的動作——她伸出手：“給我看看現在的世界。真正地看，通過你的眼睛。“

簡寧猶豫了一下，然后握住那只手。瞬間，白色空間變成了現實世界的投影——她們共用的身體此刻所在的廢棄加油站衛生間。通過鏡子，她們看到那張融合了兩人特征的臉，眼中的藍光在昏暗燈光下格外明顯。

“我們變了，“艾琳輕聲說，“不再是簡寧或艾琳...“

“但也不是完全陌生，“簡寧補充，“像是...兩者的孩子？“

這個比喻讓艾琳微微皺眉，但沒有反駁。她松開手，投影消失，白色空間重新浮現。

“關于小雨，“艾琳突然說，“有些事情你應該知道。“

一段記憶流向簡寧——艾琳死前一周，偷偷給小雨一個加密硬盤。“如果我出事，“記憶中的艾琳說，“去找馬叔叔。他知道該怎么做。“

“馬叔叔？“簡寧問道，“那是誰？“

“我父親的老戰友，“艾琳解釋，“國安局特工。我懷疑振華的軍事聯系后，秘密聯系了他。他幫小雨建立了假身份和應急網絡。“

簡寧震驚地消化這個信息：“所以林小雨不只是個大學生...她受過訓練？“

“基礎訓練，足夠自保，“艾琳確認道，“但我死后，不知道她是否聯系了馬叔叔。這段記憶被...壓抑了，直到現在。“

這個揭露解釋了很多——林小雨出色的黑客技能，她在危機中的冷靜，以及總是能獲取非常規資源的能力。

“我們需要問她，“簡寧說，“如果她有國安局的關系...“

“不，“艾琳打斷，“先確認她是否還信任那個渠道。我死后已經過去一年多，很多事情可能變了。“

兩人再次沉默。這種戰略討論的感覺很奇特——既不是獨白，也不是對話，而是某種更高效的思維協同。

“療養院，“簡寧最終說，“EC-0提到那里有量子計算機陣列。如果我們能接入...“

“可以增強網絡信號，“艾琳接上思路，“聯系更多融合體。“

“你愿意...一起嘗試嗎？“簡寧謹慎地問，“不是對抗，而是合作？“

艾琳看著簡寧（或者說，看著這個與她共享量子糾纏的存在），眼中的藍光微微閃爍。在意識深處，她們都知道邊界已經開始崩塌，融合是不可逆的。但方式可以不同——痛苦的撕裂，或者有意的整合。

“暫時休戰，“艾琳最終說，“等解決振華后...我們再算賬。“

這已經比簡寧預期的要好。她點頭，感到量子連接的穩定性開始減弱——現實世界中的身體可能正被干擾。

“我們很快會再談，“簡寧說，感到意識開始回歸身體，“林小雨可能在找我了。“

艾琳的身影也開始模糊，但在完全消失前，她最后的話在白色空間中回蕩：

“記住，簡寧，我不僅僅是記憶。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