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一卦，算完馬上發(fā)發(fā)發(fā)！不靈不收錢啦喂～”
白瑩一邊嚷嚷一邊踮起腳尖，把紅紙金字的“無事不占，不動不占，無事不復占。”的算卦說明貼在墻上，右下角還龍飛鳳舞地畫了個貔貅。貼完退后兩步欣賞自己的杰作，門楣上的招牌還被紅布蓋得嚴嚴實實，招牌下掛著一串風鈴，門外是一條打掃得很干凈的老街，樹影搖曳，卻是沒幾個人往來。
“爹！你看我貔貅畫得像不像？”她轉頭朝屋內喊道。
屋內傳來茶杯輕放的聲音，一個溫潤如玉的男聲不急不緩地回應：“像，就是尾巴畫得太胖了些?！?/p>
白瑩撇撇嘴，從凳子上跳下來，拍了拍沾滿金粉的雙手。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紅色旗袍，領口別著一枚銅錢胸針，烏黑的長發(fā)用紅繩扎成兩個丸子，活像年畫里的招財童子。
“這叫藝術夸張！貔貅就是要胖胖的才招財嘛！”她一邊嘟囔一邊走進屋內。
這可是白瑩軟磨硬泡了整整三個月，才讓父親點頭應下的合伙生意。算命鋪不大，三十平米左右，靠墻全是頂天的書架，正中擺著一張紅木案桌，上面放著簽筒、銅錢和一本翻開的《易經(jīng)》。案桌后坐著一位身著藏青色長衫的男子，看似才三十出頭，眉眼如畫，正慢條斯理地泡著一壺茶。
白璟抬頭看了眼女兒，嘴角微微上揚道：“辰時三刻開張，吉時已到。”
“好嘞好嘞！”白瑩一把扯下招牌上的紅布，陽光下，白家算命鋪招牌的五個大字閃閃發(fā)亮。然后滿臉興奮，蹦跳著跑到案桌后，一屁股坐在準備好的椅子上，椅子腿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爹，你說我今天能賺多少錢？”
白璟將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心誠則靈，財聚財散，皆是緣分。”
“又來了，您這套說辭我都聽膩了?！卑赚撟隽藗€鬼臉，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我白瑩今天一定要賺夠……”
她的話被一陣風鈴聲打斷。門口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正猶豫地打量著店內陳設。
歡迎光臨白家算命鋪！白瑩立刻換上職業(yè)笑容，聲音提高了八度，看相算命，測字卜卦，改運取名，應有盡有！
中年男人遲疑地走進來，目光在白璟和白瑩之間游移，溫和地笑了笑說：“請問...哪位是大師？”
“我是！”白瑩拍著胸脯道，“這是我爹，他是...呃，顧問。”
白璟輕輕搖頭，起身對客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小女初出茅廬，先生若信得過，不妨一試?！?/p>
中年男人將信將疑地坐下：“大師，我想算算我兒子的高考...”
白瑩問過孩子的出生年月日，裝模作樣地掐指一算，實則偷偷觀察男人的面相。此人天庭飽滿如覆肝，印堂上方有伏犀骨貫頂，眼尾自然上揚，有丹鳳含書之相，鼻色黃潤似含珠光，耳垂珠上有文星痣，必是書香傳家。再看眼下淚堂的子女宮，光潤如脂，有隱隱紫氣纏繞。是子星照命之象，不出意外定是文昌星入子女宮，詩禮傳家，簪纓繼世，子女必成大器。
白瑩默念子平口訣換算八字，閉目而觀。
竟見一片紫氣氤氳中，有文曲星輝自天垂落。她左眼微微恍惚，見一團紫光中浮現(xiàn)金色篆文：
“文昌照命，奎星點額?！?/p>
這景象轉瞬即逝，白瑩猛地睜眼，余光瞥見父親袖中手指微動，三枚銅錢無聲落入她掌心。觸之生溫，竟是罕見的生坑古錢。她心領神會，將銅錢往案上一拋。擲出雷火豐卦象——正是科考奪魁之兆。
“令郎可是生在午時，左手掌心天地紋呈十字？”白瑩語調平靜，聲音卻比平日低沉三分。
中年人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正是！”
“明年立夏前后，”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奇異的回響，“令郎案頭會有青鸞銜箋而至。此子當承'青箱世業(yè)'，來日可...”話音戛然而止，因白瑩左眼視線里的卦象，正被縷縷黑氣纏繞。
白璟此時輕咳一聲，袖中飛出張黃符貼在門楣。風止煙散，唯風鈴留余音繞梁。
白璟接話道：“東南角的書房對他最有利，再放四支毛筆在書桌左上角，則文昌星輝自顯……”
中年男人又問了幾處細節(jié)，一一得到解答后千恩萬謝地離開了，臨走前還隨卦金塞給白瑩一個紅布包著的小盒子：“小神仙莫嫌禮薄，就當討個彩頭。”
白瑩從恍惚中回神，瞥了父親一眼，白璟卻只是低頭喝茶，嘴角含笑。
等客人走遠，白瑩迫不及待地打開紅布，里面竟是一根黃澄澄的金條！她興奮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爹！你看！金條！純金的！”
白璟放下茶杯，眉頭微蹙：“瑩兒，卦金不可……”
“我知道啦！‘取之有度，用之有節(jié)'嘛！”白瑩模仿著父親的語氣，卻已經(jīng)把金條貼在臉上蹭來蹭去，“我就摸摸，明天就去銀行存起來！”
白璟無奈地搖搖頭，起身往后院走去：我去準備午飯。
白瑩把金條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忽然注意到金條底部似乎有刻痕。她湊近一看，是幾個極小的篆體字：癸卯·天機閣封。
“天機閣？”她喃喃自語，“這是什么地方？”
正疑惑間，左眼又是一陣恍惚。她捂住眼睛，等恍惚消退后，發(fā)現(xiàn)金條上的字跡竟然消失了。
奇怪...她揉了揉眼睛，把金條放回抽屜，肯定是看花眼了。
“爹，下午還會有客人來嗎？”她隨口詢問，心里卻止不住回想剛剛那團蒙蔽她左眼的黑氣。
白璟起身回屋：“卦不敢算盡畏天道無常，食不可誤時恐五味有悔。先吃飯?！?/p>
白瑩翻了個白眼，但還是乖乖閉上了嘴。
店鋪的后頭就聯(lián)通著白家的后院，穿過天井就是廚房和客廳的位置。天井四角各植一株百年紫藤，虬枝盤繞間架著青竹涼棚。春日里紫云垂地，夏日則篩下碎金似的陽光，四時有序，陰陽和合。
天井東側立著口老井，井臺青石上深深淺淺的繩痕。井水冬暖夏涼，這會兒正鎮(zhèn)著個青花瓷壇——里頭是白璟用古法腌的脆筍，取《山家清供》里傍林鮮的方子，用竹葉裹著埋在井底三日，最是爽口。
西邊廚房窗欞上懸著串風干艾草，窗下泥爐煨著個鈞窯砂鍋，白璟正熬著一鍋火腿粥?；鹕嗵蛑伒?，卻不見半點煙塵。
穿過天井的鵝卵石小徑，每一顆石子都暗合九宮八卦排列。走在上頭就會發(fā)出“噠噠”的輕響。走到盡頭，湘妃竹簾半卷著，隱約可見廳內陳設：一張花梨木八仙桌，兩把官帽椅，條案上供著尊青玉文昌塔——正對著店鋪里白瑩常坐的方位。
白瑩貓著腰溜進廚房時，白璟正背對著她切蓑衣黃瓜。案板上的青瓜隨著刀光翻飛，漸漸舒展成碧玉簾子的模樣，脆生生的清香混著灶上火腿粥的咸鮮，勾得她肚子咕地叫了一聲。
“洗手。”白璟頭也不回，刀尖精準挑起一撮姜末撒進砂鍋。
“洗過啦！”她嘴上應著，爪子已經(jīng)摸向蒸籠邊沿那正冒著熱氣剛出籠的桂花糖糕，甜香像鉤子似的拽著她的手指。
“啪！”
竹筷不輕不重敲在她手背上。白瑩嘶地縮手，卻見父親手腕一翻，那塊糖糕穩(wěn)穩(wěn)落進小碟推到她跟前：“燙?！?/p>
白瑩接過糖糕，鼓著腮幫子吹著上面的熱氣，眼睛卻直往灶臺上的醬爆蝦瞄。趁白璟轉身取料酒的功夫，她飛快叼走一只最大的蝦，結果被燙得直吸氣，活像只偷魚不成反被刺的饞貓。
“該。”白璟往她嘴里塞了塊冰鎮(zhèn)西瓜。
“我這不是幫您試味嘛！”白瑩含著西瓜含糊道，突然指著父親身后驚呼，“爹！鍋撲了！”
白璟頭也不回，反手將灶火調?。骸白笱塾挚匆娛裁戳?？”
“就...一團黑霧...”白瑩戳著糖糕，聲音低了下去，“從早上那會兒就時不時冒出來。”
白璟盛了碗火腿粥推到她面前：“白家祖?zhèn)鞯年庩栄?，到你這一代本該二十四歲才開?！彼麏A了塊脆筍放進女兒碗里，“整日抱著手機看那些沒營養(yǎng)的短視頻不打坐，靈力能不紊亂？”
“那您平時還讓我用手機幫您網(wǎng)購朱砂和黃紙呢！”白瑩不服氣地頂嘴，左眼突然泛起金光，“等等...爹您是不是在粥里加了...”
話沒說完，白璟的指尖輕輕點在她眉心：“食不言?！?/p>
白瑩心想：她爹做的菜味道是無可挑剔，但熬粥不知道是不是時間太長覺得無聊，總是邊熬邊念咒。像上次隔壁吳嬸又來說媒，白璟就邊念清心咒邊給白瑩熬紅豆粥說是避桃花。結果白瑩喝完后，整整一周所有適齡男性看她都自動打馬賽克。白瑩哀嚎：“爹！連快遞小哥都看不清我的臉了！“
白瑩只能在心里祈求這次她爹念的不是什么奇怪的咒語……
午后生意果然紅火。穿旗袍的富太太來問女兒姻緣，夾著公文包的白領求測升遷，連菜市場賣魚的張嬸都來給孫子求個文昌位。白瑩忙得腳不沾水，卻注意到每個客人臨走時，都會朝靜坐角落的白璟深鞠一躬。
“爹！”趁間隙她湊過去咬耳朵，“他們怎么都跟您行禮啊？”
白璟慢條斯理地翻著一本《貔貅飼養(yǎng)指南》：“去年給李太太家祖墳遷過穴，幫王先生公司布過局?！彼讣庠跁撋陷p點，“張嬸孫子百日時，我送過開智的文昌塔?！?/p>
黃昏時分，白瑩癱在椅子上數(shù)錢：“八百八十八，一千七百七十六...”數(shù)到一半突然跳起來，“金條呢？”
抽屜里靜靜躺著一條金箔巧克力，包裝紙上“GOLDKENN”的字樣閃閃發(fā)亮。白瑩氣得左眼直冒金光：“爹！是不是您……”
“自己看?！卑篆Z遞來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每日新聞熱帖：《驚！瑞士某巧克力店周年慶特制巧克力金條引哄搶》。
白瑩狐疑地嗅了嗅巧克力，回憶著之前看到寫著“癸卯·天機閣封”的朱砂印跡。她剛要開口，掌心突然一涼，父親已將一杯冰鎮(zhèn)酸梅湯塞到她手中。那只總來蹭飯的黑貓不知何時躍上案桌，尾巴高高翹起，眼看就要掃到杯沿。白瑩慌忙舉杯后仰，酸梅湯在杯中晃出細碎的波紋，倒映著黑貓琥珀色的眼瞳和父親微微上揚的嘴角。
白瑩放下酸梅湯，困惑著帶著點失落，拆開巧克力放進嘴里，左眼里的金光與黑霧糾纏不休。窗外樹影搖曳，風鈴叮咚，看著今天最后一縷夕陽慢慢暗去。
第二天一早，白瑩借口要去買文具，匆匆出門，實則直奔昨天那位送金條的客人的公司。
根據(jù)記憶中的名片，她找到了市中心一棟高檔寫字樓。前臺小姐告訴她，那位張總正在開會。
“我是他請來的風水師，有急事！白瑩謊稱。”
五分鐘后，她在會議室里見到了昨天的客人。張總見到她十分驚訝：“小師傅？您怎么來了？”
白瑩直奔主題：“請問昨天您送我的金條，是哪家金鋪所造呢？”
張總一愣：“金條？什么金條？”
“就是那個用紅布包著的...”白瑩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因為她看到張總的表情不似作偽。
“小師傅，我昨天送您的是金磚巧克力啊?！睆埧偙砬槲⒆兯坪跸氲搅耸裁从值馈皯M愧慚愧，那金玉其外的玩意兒原是哄稚子的甜物，怎敢當真金奉給小師傅，是我考慮不周了...”
白瑩呆立當場。難道真的是自己記錯了？可那金條的手感如此真實，上面的刻字也...
離開寫字樓，她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家面館前。肚子適時地咕咕叫起來，她這才想起自己沒吃午飯。
“姑娘，進來嘗嘗吧！”面館老板熱情招呼，今天開業(yè)大酬賓！
白瑩走進面館，點了一碗牛肉面。面剛上桌，她的左眼突然靈光一閃，眼前浮現(xiàn)出一行金字：丙申位，財神臨門。
“老板，”白瑩就著面吸了兩口，忍不住開口道“您收銀臺位置是不是西南角？”
老板疑惑道：“是啊，怎么了？”
“我看您在收銀臺靠正西位置添一只純銅貔貅，生意會更好?！?/p>
老板將信將疑，但還是記下了這個建議。一周后，白瑩再次路過這家面館，發(fā)現(xiàn)門口排起了長隊，老板一眼認出她，激動地朝她招呼著：“小師傅！多虧您指點，我這兒生意是蒸蒸日上！”這都是后話了。
白瑩心里卻五味雜陳，她能幫別人招財，自己的錢卻總留不住。那天之后，她又接了幾單生意，每次客人給的現(xiàn)金或禮物，第二天總會莫名其妙地變成別的東西：現(xiàn)金變成公益捐款收據(jù)，玉佩變成普通石頭，連客戶送的手機都變成了一部老式諾基亞。
最奇怪的是，每當她質問父親，白璟總是那副無辜的表情，然后變魔術似的從袖子里掏出她愛吃的小點心搪塞過去。真是越想越不對勁！
這天晚上，白瑩下定決心要查個水落石出。她假裝早早睡下，實則躲在被窩里設置了一個凌晨三點的鬧鐘——她倒要看看，父親深夜到底在做什么……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