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驚雷炸響的剎那，姜時夏的茶針偏了半寸。

“這套南宋鎏金茶籠的紋樣要順著銀絲走向......“她將鏡頭對準工作臺上斑駁的青銅器，暴雨砸在百年老宅的青瓦上，像無數小槌敲打編鐘。直播間人數定格在893人，彈幕零星飄過幾條“主播手好穩““霉味快溢出屏幕了“。

茶餅在蒸汽里漸漸舒展，黃綠交錯的霉斑如同古老的地圖。這是祖父臨終緊攥的那塊“龍團勝雪“，據說產自一座消失的宋代御茶園。二十年了，霉絲早已滲透宣紙般脆弱的茶體，可她總覺得那些蜷曲的菌絲里藏著密碼。

“接下來是關鍵的‘三湯點拂’......“她舉起兔毫盞，忽然瞥見監視器里閃過詭異的重影——茶籠后方的博古架上，分明立著個戴帷帽的古裝女子！

電流聲驟然尖銳。

老式鎢絲燈泡在頭頂爆裂，飛濺的玻璃碴擦過耳垂。姜時夏本能地撲向工作臺，指尖剛觸到發燙的茶餅，右耳突然灼痛起來。銀杏葉狀的胎記泛著幽綠的光，映得霉斑如同活過來般蠕動。

“快看主播背后！““是特效嗎？““那個影子在摘帷帽！“

彈幕瘋狂刷屏時，她聽見菌絲斷裂的脆響。茶餅裂成兩半，露出夾層里半片鎏金殘頁，隱約可見“歲時記“三個描朱小楷——和祖父病榻上反復描摹的字跡一模一樣。

黑暗吞噬意識前的最后一瞬，有冰涼的雨水滴在臉上。

霉味。

姜時夏是被濃重的霉味嗆醒的。后腦勺硌著潮濕的稻草，左手仍保持著護住茶餅的姿勢，只是掌心里的團茶裹滿黃褐色霉斑，像塊長毛的柿餅。

“這年頭整蠱綜藝這么下血本？“她撐起身子，青石墻縫里滲出的水珠正巧砸在《茶經》殘卷上。泛黃的紙頁間，“時有幽禽相對鳴“的“時“字缺了最后一豎——和祖父練字時的避諱如出一轍。

屋頂破洞漏進的星光讓她渾身發冷。北斗七星的勺柄不該指向東南，更不該懸在那座形似臥虎的山巒之上。她摸索著爬向木門，掌心突然傳來刺痛。

半截生銹的鎖鏈蜷在門檻邊，鎖眼殘留著暗紅痕跡。當驚雷再次劈開夜幕時，她看清自己穿著粗麻襦裙，腕間淤青新舊交錯，像某種屈辱的年輪。

“喪門星還知道醒？“

尖利的女聲刺破雨幕。茜色裙裾掃過門檻，金絲牡丹繡鞋碾住她來不及縮回的手指。姜時夏抬頭望進一雙吊梢鳳眼，少女發間金步搖隨冷笑顫動：“克死姨娘不夠，還想用投湖逼父親回心轉意？“

“阿姐慎言。“她模仿古裝劇臺詞，舌尖嘗到血銹味。

姜玉瑤猛地掐住她下頜，蔻丹幾乎戳進胎記：“真當自己是姜家小姐？要不是留著你這雙制茶的手......“尾音被雷聲吞沒，嫡姐甩開她時，一枚玉牌從袖中滑落。

那是塊殘缺的茶形玉玨，斷面處雕著半片銀杏葉。

“明日押她去青溪莊。“姜玉瑤踹開試圖撿玉牌的丫鬟，“讓那荒山的野鬼教教她規矩。“

柴門轟然關閉的剎那，姜時夏將玉玨塞進草垛。胎記突然灼燙起來，她聽見屋外老茶樹在雨夜里嗚咽，根須纏繞著地底某處泉眼，像在呼喚迷途的孩子。

雷光劈開云層的瞬間，她看清院中石碑——苔蘚覆蓋的“歲“字旁，半枚茶印與她手中的玉玨嚴絲合縫。

雷光如蒼龍探爪撕開天幕，慘白電芒刺得姜時夏雙目生疼。她踉蹌撲向院中石碑時，麻履陷入青苔，腐葉腥氣混著暴雨直往鼻腔里鉆。指尖觸到石碑的剎那，胎記突然滾燙如烙鐵，那半枚茶印竟泛起幽藍磷光。

“這是......“她顫抖著掏出玉玨，茶形玉佩在雨水中瑩潤如新。當斷口處的銀杏葉紋路與石碑凹槽重合時，地底傳來沉悶的機括轉動聲。青苔簌簌剝落，露出碑面斑駁的篆文：

【歲時交替處，茶魂歸來時】

最后一個“時“字缺了末筆，與祖父臨終前在病榻上反復描畫的筆跡分毫不差。姜時夏突然想起那個雷雨夜——彌留的老人攥著她右耳胎記，混濁瞳孔映著窗外閃電：“阿夏，要找到...完整的時...“

驚雷在頭頂炸響，玉玨與石碑迸出火星。她本能地縮手，卻見玉佩如磁石般牢牢吸附在凹槽中。碑底裂開蛛網般的細紋，地底涌出的泉水裹挾著陳年茶香，竟在她腳下匯成漩渦狀的太極圖。

“快攔住那災星！“

嫡姐的尖叫刺破雨幕。姜時夏回頭望見長廊下亂晃的燈籠，姜玉瑤發髻散亂，正指著她嘶喊：“那是祖祠禁地！你這賤種怎會知道......“

話音未落，地底傳來龍吟般的嗡鳴。姜時夏的襦裙突然無風自揚，銀杏胎記綻放出翡翠色光暈。她聽見無數細碎聲響在雨中交織——老茶樹的根須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過石縫，纏繞她的腳踝卻溫柔如綢帶。

“攔住她！那是開啟祭壇的鑰匙！“姜玉瑤的繡鞋踩進水洼，金線牡丹瞬間被濁浪吞沒。七八個壯仆舉著鐵叉沖來時，姜時夏本能地按住石碑。掌心傳來灼痛，碑面篆文竟如活物般游動重組，幻化成她再熟悉不過的《茶經》殘章：

【其曰茶者，乃天地靈芽......】

“轟——“

地面劇烈震顫，泉水裹著陳年普洱的醇香噴涌而出。姜時夏在漩渦中心下墜時，看見玉玨化作流光沒入胎記，而姜玉瑤提著染血的裙擺撲向石碑，發間金步搖墜入泥濘：

“那是我的！姜家嫡女才能繼承的......“

黑暗吞噬了所有聲響。在下墜的失重感中，姜時夏忽然嗅到雪后青竹的氣息——這味道，竟與祖父書房那方松煙墨一模一樣。

腐葉的霉味再次涌入鼻腔時，她正趴在冰涼的青石板上。晨霧中隱約可見梯田輪廓，茶樹虬結的根系裸露在崩塌的山體間，像是大地撕裂的傷口。

“這就是...青溪莊？“

撐起身子的瞬間，腕間傳來異樣觸感。借著破曉的天光，她看見自己不知何時戴上了一串茶籽手鏈——七十二顆茶籽顆顆刻著微雕，放大看竟是《茶經》全文。當指尖撫過“時“字時，遠處傳來清越鐘聲。

霧氣散開處，殘破的界碑上爬滿紫藤。被晨露洗去塵埃的碑面，赫然是完整的《歲時記》題刻：

【天授茶魂，地載歲時，山河為證，古道重光】

碑底躺著半塊青瓷碎片，釉面茶紋與她懷中霉變的龍團勝雪遙相呼應。當第一縷陽光攀上碑頂時，姜時夏聽見漫山茶樹在風中的低語，每個音節都落在記憶最深的褶皺里——

那是祖父教她辨識茶芽時的童謠：

“一芽一葉采天青，三炒三揉見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