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廷燁臉色淡漠,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把攙起兄長,放回到座位上去,從茶盤里倒了杯水遞給他。
顧廷煜咳的幾乎要出血,用茶水生生壓下去,用力喘氣,才漸漸平了些。
他望著香案上泛著鐵青色的丹書鐵券,眼眶漸漸濕潤,低聲道:“咱們家的丹書鐵券,有‘開國輔運’這四字,這么多年了,從太祖朝算起,多少開國功臣都被擄爵位了!”
“如今天下還有幾個有爵之家,能有這樣的丹書鐵券?”
“莫說你將來功勞再大,官家和朝廷也不可能給你封侯,就算僥天之幸,真讓你拿到了侯爵,那丹書鐵券上,還有這四個字嗎?”
“這四個字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脈相承,從未斷絕,你明白嗎?”
“當年顧家雖補不了虧空,但父親頗受先帝器重,先帝派人給他帶話,說即便沒了爵位,朝廷依舊會重用,叫他不必多慮?!?/p>
“可父親最終拋舍下我娘,為的就是這四個字,不能讓祖宗幾輩子的傳承,斷送在自己這一代!”
顧廷燁第一次聽到這些內情,一時間默不作聲,心中感慨萬千。
大哥的聲音繼續傳入耳朵:“我也是為了這四個字,才不立嗣子過繼,也不讓三弟襲爵,否則侯府就此沒落!”
“要讓侯府撐下去,得找個德才兼備的襲爵,二郎,你是有才干的!”
顧廷燁聽大哥說完,卻沒表態襲爵與否,只譏諷道“你倒不記掛妻女?只一味想著維護顧氏爵位!不愧是顧氏好子孫?!?/p>
“就是記掛她們,才和你說這番話!無論是托付給你,還是托付給梁晗,我都不放心,你們既然是一丘之貉,還是一起托付為好!”顧廷煜幽幽道。
他看著惱火的顧廷燁,臉上非常平靜:“該說的我都說了,襲爵與否你自己掂量,想襲爵就把牢里那幾個救出來,別指望我求你!”
“不肯出手我就找梁晗,無非是把顧家資源給他,讓侯府從此沒落,你也背個不孝不義的罵名,和侯府一拍兩散,從此大家勢不兩立!反正當著一眾祖宗的面,我已無愧于心!”
顧廷燁暗曬一聲,大哥到了此刻還再耍心機:要用梁晗來牽制自己,要自己承擔侯府沒落的罪名。
偏偏自己被套進去了,根本沒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
他惱恨地問道:“你是我親哥哥,我什么人你不知道?就算不襲爵,難道我會欺負你留下的孤兒寡母?”
顧廷煜搖了搖頭:“你不會欺負她們,但她們被外人欺負,你也不會去管!連對你最好的廷煒你都不管,你還能管嫻姐兒母女的死活?”
“大哥真的算無遺策,做弟弟的竟無半句可說。”顧廷燁冷笑,“不過,大哥為何突然就信不過梁晗了?”
顧廷煜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連親兄弟都靠不住,何況是外人呢?”
顧廷燁厭惡地瞪著顧廷煜,心中充滿了委屈怨恨:這個從小就陷害算計自己的大哥哥,哪怕已死到臨頭,卻依舊沒有任何道歉和彌補,只是想找人牽制自己!
他早該知道了,這大哥是什么樣的貨色,難道今天還不清楚么?
“大哥哥,你未免也太瞧得起我,我可是被趕出家門的不肖子!”顧廷燁臉上露出冷漠的微笑。
“你以為靠丹書鐵券上那四個字,就能讓我咽下這些年的委屈憤恨,讓我承你襲爵的人情,讓我好好護著你的妻兒?說的是真輕巧啊!也對,畢竟受罪的不是你,不用管這些恩恩怨怨!”
顧廷煜搖了搖頭:“恩呀,怨呀,那是娘們才說的話!男子漢大丈夫,哪來那么多恩怨?委屈受就受了,有什么了不起?”
“我從小就是病秧子,委屈……委屈……比你大多了,不也一樣過來了……顧家要找個才德兼備的人……不容易,你好歹有些才干!”
他身體就要支撐不住,費力地抬頭看了眼顧廷燁:“二郎……你無論如何,也不甘心讓太夫人遂了愿吧?”
顧廷燁怒道:“你若當我是親弟弟,就不該去找梁晗這個外人,我要的不過是個公道,顧家虧欠我們母子的,早該還了!”
“嫻姐兒已……已和梁家定了親,梁六是他的叔公,不是……不是……外人!”顧廷煜說了這么久的話,神情已十分疲憊。
“至于那些委屈……怨恨,今天我已當眾把他們的假面具……都撕了下來,以后你想出氣也罷,想雪恨也罷,終歸能有別的法子!”
他扶著一旁的柱子站起身來,嘆息道:“我是快死的人了,不過遵著父親的囑托,極力維護顧氏門楣而已,不想這百年基業毀于一旦!”
“我要想讓梁六出手,就得把顧家……顧家……那些資源都給他,侯府就……就……剩一個空殼子,不會有便宜讓你撿,對你有什么好?”
顧廷煜有氣無力地說:“若三弟襲爵,侯府定要衰落,到時顧家都沒了,你母親受的那些委屈,又有誰知道?你要獨吃獨占,還是皆大歡喜,自己想吧……”
顧廷燁知道大哥的心思,任他說的天花亂墜,無法就是期望自己撐起侯府,給嫻姐兒母女一碗飯吃。
否則孤兒寡母寄人籬下,以后哪有什么好日子?
顧廷煜想安排后事,想照顧妻女的將來,自己就要乖乖聽話嗎?
今時今日,他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可以隨意欺凌或瞞騙的顧二了。
顧家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看的一清二楚,想得明明白白。
他真的很想讓每個欺負過他的顧家人,都嘗嘗顛沛流離,家破人亡的滋味,狠狠出了這些年的惡氣。
可正如大哥所言,如果硬要放手不管,百年侯府就此消亡!
自己對不起顧家的列祖列宗,母親白氏對顧家的貢獻,也從此無人知曉。
這瞎了眼的上天,總是不肯兩全其美,非要把你最珍惜的和最痛恨的,強行綁在一起,分也分不開,割也割不動。
救還是不救?顧廷燁非??鄲溃浅<m結。
他真希望大哥能向到道個歉,對他說些關懷的話,而不是冷冰冰的算計!
從祠堂出來后沒幾天,顧廷煜的身子徹底垮了。
為了這次見面,他喝了嚴重透支體力的“燃魂散”,藥效過后身體已如燃盡殘燈,眼看就要駕鶴西去。
寧遠侯臨死前這一招,確實難住了顧廷燁,為了不讓梁晗撿便宜,他的確要出面求情。
但顧廷燁并不甘心被利用,他雖然要出面,但時機上要拖一拖。
拖到顧家心驚肉跳,拖到顧家齊聲哀求,絕不能讓大哥太得意,以為吃定了自己。
顧廷煜何等精明,早就算到二弟的心思,隔天就遣心腹往盛府送了一封信,略略說了經過,請盛紘出面斡旋。
盛紘這種老油條,如何肯趟顧家的渾水?
只因信中寫得明白:若六女婿顧二不肯出手,侯府只能請盛家四女婿梁晗幫忙,到時侯府資源給了梁六,顧二如何善罷甘休?二虎相爭,必有一傷,于盛府有百害無一利。
盛紘想了想,覺得大有道理。
兩個女婿都是盛家的重要依靠,日后爭斗起來,盛家沒法置身事外,只會左右為難。
與其日后讓盛家麻煩,不如現在讓顧家頭疼,因此他思量再三,決心教一教顧二這個愣頭青,讓他明白為官之道。
茶樓雅間內,盛紘早已備好茶湯,見女婿顧二進來,忙起身相迎,臉上堆滿笑容:“賢婿來了,快請坐。”
顧廷燁拱手還禮,心中暗暗懷疑盛紘目的:非年非節,讓親隨半路攔住自己,偷偷到茶樓敘話,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自與明蘭成親后,盛家對顧廷燁一直很尊重,但這種尊重和顧廷燁最初預想的“感恩戴德”,實在差得太遠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