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目光碰撞,像兩把無聲相抵的刀。
裴卻只見那人手扶木門輕輕喘氣,額間沁出幾滴汗珠,些許發絲貼在臉側,儼然一副閨中小姐模樣。
這姑娘當真能提刀殺人?周野立在大人身側,他轉過頭看去,滿臉不可置信。
“小姐。”徐掌柜趨步到崔無赦身側,“這是刑部的裴大人。”
“裴大人?”青禾明知故問,“可是裴老將軍府的裴卻裴大人?”
崔無赦緩緩開口:“朝野上下,如此年少有為之人就屬裴將軍之子裴卻而已。”
“正是在下。”裴卻略微頷首。
果然是他。
父親生前最喜歡的便是將裴卻寫的文章交于她謄錄,恰巧崔無赦當時對策論略有涉獵,時常也能在崔懷恕面前探討一二。
那時的崔無赦雖說是相府嫡女,但其實也同其他女子一樣呆在一方別院內,不得隨意外出,對裴卻此人也只是徒聞其名,不見其人。
是故,她和裴卻打了兩次照面也只覺得自己莫不是黏上了官府里的賴皮蟲,逮著自己不放。
崔無赦踱步上前,雙手疊在腰側行了一禮:“裴大人找民女所為何事?”
燭光螢幽,少女的身影恰好落在裴卻腳下。
他抬眸,不去看地上晃動的人影:“崔姑娘可曾聽聞半月前京中發生過的‘殘花案’?”
面前的人發髻散亂,只用一支木簪挽著,指縫里似乎還留著采玉料時的泥土,殘留的春泥清香混在淡淡的海棠花香中。
與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氣味無異,多了份新泥的清冽香。
自始至終不變的是那雙琥珀琉璃的眼睛,眸光淡若無風的湖面,掀不起波瀾,平靜無聲之下卻又暗藏殺機,不知不覺中奪人性命。
她這次好像沒有戴那玉簪。裴卻終于知道眼前的女子與初次相遇時不一樣的地方。
少女尋了一個客位落座,仿佛未見裴卻試探的神情。
青禾端來熱茶,輕輕放在方桌上:“小姐,喝口熱茶吧。”
“怎么不給裴大人上茶?”
青禾手指微微一抖,低頭不敢應答。她本是故意怠慢,此刻卻不敢明說。
“不必麻煩了。“裴卻的聲音從主座傳來,“本官問完話就走。“
崔無赦端起茶盞淺嘗一口,放下后才看向裴卻:“裴大人說的'殘花案',我也是近日才有所耳聞。大人若想從我這里得到線索,怕是要失望了。“
“無妨。”裴卻眼角微彎,“不過本官心中還有一個不解之惑,不知當講不當講。”
“大人直言便是。”
裴卻直言問道:“寒食那夜,崔姑娘可曾去了刑場?”
屋內一行人默然,只見窗外烏云蔽天,樹枝搖晃,似有暴雨將至。
“不曾。”
周野怒目瞪著崔無赦,啐了一口:“你當我們眼瞎么,一個大活人站在面前也能認錯!”
崔無赦掃了一眼裴卻身旁的侍衛,又望向把玩玉鐲的人:“請這位大人自重。民女那夜身子不適,太陽落山時不久后就歇下了。大人那夜如果見著什么怪人,那人興許只是和我有幾分相像,大人莫要認錯了為好。”
隨后吩咐徐掌柜送客:“裴大人,你看時候也不早了,小女該說的也都說了,大人請回吧。”
言外之意是要趕他走了。裴卻冷笑一聲,繼續玩弄玉鐲。
玉鐲質如凝脂,觸手溫潤,確實是佳品,怪不得這么受人喜歡。可惜還是比不上那夜她發中的玉簪。
他突然覺得這玉鐲又沒那么好看了。
忍無可忍的周野拔刀上前,欲將這狂妄的女子直接押回刑部仔細審問:“你這女子,怎得如此信口雌黃!我家大人在這等候你多時,你倒好,茶也不敬,現在還想攆我們走!”
主位上那人驀地起身,打斷道:“崔姑娘說得有理。”
他將手中的玉鐲遞還給崔無赦:“或許那晚夜深本官看錯眼了。此次前來也只是向崔姑娘打聽‘殘花案’的線索,既然小姐不知,那本官就不多打擾了。”
“裴大人若是喜歡便送給大人吧。”崔無赦方才瞧見裴卻看此物看得出神。
“小女恭送裴大人。”
裴卻無言,收回兩人間的玉鐲出了埋玉舫。
仍在屋內的周野猛然甩動衣擺,轉身跟在他家大人后頭。
徐掌柜送走這尊大佛后連忙關緊舫中大門,擦拭著額上豆大的汗珠:“大小姐,我…”
“不怪你。”崔無赦聽著漸行漸遠的馬蹄聲,吐出一口氣,“他們遲早是要找來的。”
青禾站在徐掌柜身后,“砰”的一聲,雙膝跪下、以額觸地:“奴婢有罪,任憑小姐責罰!”
“我知你想替我出這口惡氣,但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替不得的。”
地上那人磕頭道:“小姐教訓的是,奴婢一定謹記在心。”
晚風吹動少女烏黑的發絲。
崔無赦看著她,攏在袖中的手指輕輕撫過血玉簪冰冷的紋路。簪身冰涼刺骨,讓她想起三年前那個夜晚——那年青禾大約十一二歲,她跪在大雪中,如碎月般皎潔,絲毫不遜色于漫天風雪,額間鮮血將她襯得凄美。
無關之人本不應該陷入這無盡的深淵。這條黑暗中染盡鮮血的路,她一個人走便足夠了。
遣退青禾二人,崔無赦透過窗欞看著水缸內凋落的海棠。海棠花瓣殘缺不齊,晚風吹動下隨水面上下漂浮。
幼時在家中,崔母知道她不喜血液的腥臭味,聽人說海棠花香清甜,可以淡去血腥之氣,甚至不顧崔父反對,在家中各處都栽滿了海棠樹。
每年四月,海棠花開,清香四溢,崔無赦那時最鐘愛便是和母親漫步在花海之下。
阿娘,女兒現在好像沒那么厭惡血腥味了。
崔無赦抬眸看向空中搖晃的海棠,臉側劃過一道水痕,又被她輕輕抹去。
屋外,青禾跟在徐掌柜身后,低頭問道:“徐掌柜,我是不是又惹小姐不開心了。”
徐掌柜步履不停,輕聲說道:“青禾姑娘,老奴跟了大小姐也有三年之久,你可曉得大小姐她從未讓我搭手過這些事。”
“我知大小姐對你有恩,崔府的事情你也略知一二。”徐掌柜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向屋內晃動的燭影,“但是這件事我們還是不要隨意插手的好。”
青禾點頭。
徐掌柜隨后笑道:“但是后幾日的賞花宴我們還是可以幫大小姐好好準備一下。”
“好!”青禾手指輕點下巴,若有所思,“我聽說這次來賞花宴的還有皇宮里的哪些貴人,我們可得精心準備一番……”
徐掌柜無奈道:“是是。”
這丫頭真是閑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