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龍結束那天下午，上海的天空飄著細雨。

林晴撐著一把灰藍色折傘，沿著復興中路走向地鐵口。她習慣獨來獨往，從不在講完公開課后留下應酬，也不擅長處理那些“多聊一聊”的延展場合。她年紀比大多數嘉賓都長，語速慢而清晰，帶著她獨有的沉穩和邊界感。

可她剛踏出會場，身后就傳來一道熟悉又帶點腳步急促的聲音：

“你介不介意……我請你喝杯奶茶？”

她回頭，看到那個在現場幫她遞麥克風的年輕印度人，外套濕了一角，頭發還微卷著潮氣。他手里捧著一本中英文對照版的《文明的沖突》，封面還夾著一張她今天演講時展示的便簽頁。

林晴一時沒反應過來：“你是……？”

“阿賈伊，”他笑著，“我今天做志愿翻譯。你講文化層次感的時候提到‘制度的氣味’，我特別想知道你是怎么想到這個比喻的。”

她本能地想婉拒，可看著他眼神清澈，手指因為緊張輕輕摳著書角，不像是搭訕，更像是認真的求知者，她猶豫了一下。

“……可以。”

他們就近走進一家街角老式港式茶餐廳，門口掛著掉色的“歡迎光臨”橫幅，墻上貼著手寫菜單，空氣里混著絲襪奶茶、菠蘿包和油炸云吞的味道。

他們選了靠窗的位置，燈光偏暖，窗外雨細如絲，窗內熱氣氤氳，像是給這場不在計劃內的相遇加了一點舊電影的濾鏡。

他點了一份香辣咖喱雞飯和熱奶茶，林晴則要了最普通不過的魚蛋粉。

“我以為你會點印度菜。”她看著菜單隨口一問。

“在上海待久了，偶爾也會改口。”他說，“但咖喱雞還是我自家食譜。港式版本……稍微‘妥協’了點。”

“妥協？”

“香料太溫柔，不夠沖。”他笑了笑，“但也不錯，就像我們今天的對話。”

林晴嘴角微動，沒接話。她習慣做傾聽者，尤其面對這種“略帶社交欲”的青年男子時。

“你知道嗎？”他繼續說，“在我們家族的傳統中，廚房是女人的領地。但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廚房。那里有香料，有熱氣，有我祖母最好的笑容。”

“所以你喜歡做飯？”她問。

“我喜歡‘調味’這件事。”他看向她，眼神認真得有些讓人不敢移開，“就像你今天講中國社會時，提到‘層次感’。我覺得食物也一樣。加一點姜，是一個世界；加一點丁香，又是另一個世界。文化也是。你們說‘五味調和’，我們說‘spicebalance’。這不是技術，是哲學。”

林晴難得靜默了一會兒。

這個男人，比她想象的要復雜。

他不是那種來中國找工作機會的留學生，也不是文藝青年到異國城市采風。他談論食物的神情，和她在課堂上分析制度時如出一轍——不是出于“喜歡”，而是一種“非說不可”的真誠。

她低頭攪著魚蛋粉的湯底：“那你來中國，是為了什么？”

他想了一秒，沒給出那種“提升視野”“職業規劃”式答案，而是笑了一下，輕聲說：“為了調味我自己的生活。”

他看著她，“也為了碰見不一樣的你。”

這句突如其來的直白，沒有帶任何調情的語氣，反倒讓林晴一愣。

窗外雨還在下，城市霓虹被水汽暈染成暖黃和霽藍。茶餐廳里人聲鼎沸，可他們這張小桌卻像是被時光獨自包裹起來。

他們開始談起中印母親在家庭中的角色，從“沉默的付出”到“隱性權威”；再聊到中餐喜歡“熱炒出香”，而印度菜則善用燉煮讓香料慢慢滲入骨髓。她第一次覺得有男人能和她聊得這么久，而話題不是她的學歷、年齡、單身狀態——而是味覺、記憶、社會構造。

飯后他們沒有立刻起身。茶餐廳老板善意提醒“快打烊了”，兩人才像被喚醒一樣起身結賬。

他搶著買單。

“你請下一次，”他說，“如果你愿意。”

“下一次？”她挑眉。

“我請你吃我做的咖喱雞，真材實料的那種。”他遞過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小卡片，上面是他的名字、微信號和一句話：

“有些味道，要親口嘗過才知道合不合。”

她接過卡片，笑了：“那你得先讓我看看廚房。”

“成交！”他立刻答應。

他們一起走出餐廳，雨已停，街燈映出人行道上斑駁的落葉。他沒有主動送她回家，也沒有說“再聯系”，只是朝她擺了擺手：“謝謝今天的‘文化交換’。”

她點頭：“謝謝你聽得這么認真。”

那一晚，林晴回到出租屋，脫下外套，把那張卡片貼在冰箱門上。

她泡了一杯花茶，坐在床邊回憶起他們那段飯局上的對話，心里竟有一點沒來由的暖意。

她不是一個輕易被打動的人，更不相信“第一頓飯定命運”的浪漫。但她知道，今天這頓飯，和過去無數場“應酬局”不一樣。

這一頓飯，沒有套路、沒有試探、沒有寒暄的包裝。

也許不是愛情的味道。但肯定，不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