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周末午后,陽光剛好。
林晴照著阿賈伊發(fā)來的地址,找到一棟位于上海YP區(qū)的老公寓。樓道有些陳舊,墻上貼著褪色的搬家廣告。她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正準備敲門,門就開了。
“你來啦!”阿賈伊一身圍裙,笑得像剛出鍋的馬鈴薯餅一樣熱騰騰。
林晴怔了怔,也笑了。
屋子不大,干凈整潔,廚房是開放式的,櫥柜整齊,香料罐在陽光下泛著溫暖的光。他的灶臺上正燉著咖喱,空氣中彌漫著姜黃、孜然和燉肉的味道,令人食欲大開。
“你是不是很少讓人來家里?”林晴脫鞋時問。
“是。你是第一個中國客人。”他笑著,“不緊張,我洗了三個小時地。”
她笑出聲,一邊洗手一邊打量廚房。櫥柜下方貼著一張小紙條:“廚房是生活的起點。”是他手寫的,字跡清晰,像小學生寫家訓。
“坐吧,今天我做的是家傳配方的咖喱雞,還有手抓飯——不過為了你,我準備了筷子。”他說著,把餐具擺在桌上。
林晴坐下,聞著滿桌香氣,不禁有些放松。她不太習慣在陌生人家吃飯,更不習慣自己作為“特邀嘉賓”般地存在。可這張餐桌似乎與普通聚餐不同,不喧鬧、不功利,有種她許久未曾感受到的“生活感”。
當他將第一口食物遞過來時,她還是愣了一下。
“這是……用手吃的?”
阿賈伊一愣,隨后意識到問題:“啊,我忘了說,我們那邊用右手抓飯比較常見。不過你可以用筷子或者勺子,我不介意的。”
林晴點點頭,拿起勺子,卻還是小聲問:“你們真的習慣徒手吃飯?”
“是啊。我們覺得手是食物的一部分連接,就像你們喝茶用小蓋碗一樣,有儀式感。”
她點點頭,勉強笑了笑,卻還是帶著一點難以掩飾的文化不適。她從小被教導要“優(yōu)雅得體”,餐桌上的動作要小、咀嚼要輕,筷子不能敲碗、湯不能發(fā)聲。用手吃飯,對她來說是一種無法立即消化的放松。
這一刻的沉默,有些微妙。
阿賈伊沒有繼續(xù)逼她,而是換了個輕松的話題:“你小時候吃的第一道菜,是什么?”
林晴想了想:“我媽燉的豆腐丸子,土豆切得不均勻,醬油放得太多。但那是我最愛的味道。”
“你看,我們兩個都記得的是不完美的家常味。”他笑著說。
林晴也笑了,餐桌的緊張氣氛被慢慢瓦解。
她嘗了一口咖喱雞,香氣濃烈,雞肉入味,香料層次分明,卻不膩口。她抬頭望著他:“這比我在印度餐廳吃的都好。”
“當然。”他得意地挺了挺腰,“我是正宗廚房土長的。”
“那你為什么來上海?”
“因為倫敦太冷,孟買太熟。”他說,“而這里,我既能是外人,又能是一點點參與者。”
飯后,他泡了一壺印度奶茶,甜得有些過頭,濃濃的肉桂和豆蔻味。但配上窗外斜陽,意外地合適。
他們邊喝茶邊聊起留學的打算。林晴說她已經拿到了一所英國大學的博士錄取,政治經濟方向。
阿賈伊輕輕放下茶杯:“你真的很了不起。”
她偏頭看他:“我年紀很大了。在中國,一個37歲的女人讀博士,不算什么好消息。”
“但在我眼里,”他說,“你比那些一路順滑上來的博士都更有勇氣。”
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低下頭,嘴角揚起一絲笑。
他沒有夸她年輕漂亮,沒有假裝懂她經歷的艱辛。可就是這句“更有勇氣”,仿佛一下擊中了她長久以來的沉默和委屈。
那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在“證明什么”,而是被真正地“看見”。
這一頓飯,有文化沖突,也有和解;有陌生,也有靠近。
她從未想過,一個年輕的印度男人,竟能在餐桌上,給她一種微妙的安心感。
飯后,她站起身準備告辭。他送她到樓下,走在潮濕的臺階上,陽光斜斜落在兩人影子中間。
“下次你請我吃中餐,行嗎?”他問。
“我煮得不好。”
“我不介意。”他笑,“我來洗碗。”
她低頭笑了一下,沒有承諾,也沒有拒絕。
她轉身走進人群,背影輕快,心里某個角落,像被孜然輕輕拂過——有點燙,有點香。
那頓飯,沒吃出承諾,也沒吃出激情。但她知道,她和這個男人之間的距離,從那一餐開始,不再只是語言的翻譯,也不再只是文化的區(qū)別。
是某種新的理解——用味覺、記憶和時間熬出來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