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fā)前的那一周,林晴辭職在家,把老宅上上下下打掃了一番。
家是老式紅磚樓,一梯兩戶,三樓沒有電梯。樓道里晾著鄰居的棉被和腌菜,陽臺上有母親養(yǎng)的文竹和吊蘭,靠墻的架子上整整齊齊擺著醬油、食醋、茶葉罐,還有她小時候的鋁飯盒。
屋頂剛粉刷過,墻角還有些石灰味。她把陽臺收拾得干凈整潔,茶幾上放著哥哥新買的助聽器,還有姐姐從超市帶來的紅棗。
“晴晴啊,你那邊有紅棗賣不?”母親一邊喝粥一邊問。
“也有,印度那邊還有棗奶呢。”
“聽著怪怪的。”
母親笑了,皺紋堆得像老松樹皮。林晴看著她的眼,心里泛起一絲酸意,卻忍住了。
那晚吃的是家常三菜一湯。哥姐全到齊,桌上是紅燒肉、清炒小白菜、雞蛋番茄,還有一鍋海帶排骨湯。
阿賈伊第一次被林晴拉進家門吃“家庭飯”。
他穿得規(guī)矩,白襯衫、毛呢外套,還偷偷學會了“阿姨好”、“謝謝”、“好吃”。哥哥姐姐顯得比預期還要自然,問他印度是不是一年四季都熱,問他咖喱是不是每頓都吃。
“你們家人很可愛。”吃飯時他小聲對林晴說。
“你確定?”
“他們比我媽接受得多多了。”
飯后,林晴主動留下來陪母親收拾廚房。碗盤碰撞聲輕輕響起,她問母親:“您真的不反對我去了?”
母親一邊洗碗一邊說:“你從小不是怕冷,但怕浪費時間。這事兒你想了三年才說出口,媽能反對什么?”
“我怕對不起您。”林晴聲音有些哽咽。
“那你每年回來看看我,就對得起了。”
母親把最后一個碗擱進柜子,轉身拍拍她的手。“這輩子你照顧我們太多了,是時候讓你照顧一下自己。”
那一夜,林晴把屋里每一個抽屜都翻了一遍,確認母親的常用藥、急救藥、保健品都分類好貼了標簽,交代給姐姐。她留下了一疊生活補貼支票,寫好每月支付計劃,把所有聯(lián)系方法都列在冰箱門上——包括英國地址、學校辦公室、阿賈伊的中文名字。
她把臥室的窗簾換成了新的藍格子布,燈泡也換了。書架里放著她年輕時的舊書和照片。她用透明膠封好每一本的封底,像為這個離開的自己做一場安靜的謝幕。
阿賈伊也開始為離開做準備。
他租住的那間屋子位于YP區(qū)靠近大學的小弄堂里,是一套單人間改的次臥,八平米,月租兩千六。墻上貼著他從回民街淘來的香料市場地圖,還有他手寫的“深夜咖喱實驗室”的拍攝計劃。
他坐在床邊,把香料一罐罐裝進密封袋,小心地放進準備托運的行李箱中。孜然、肉豆蔻、丁香、豆蔻、干辣椒,他每一種都選得認真,像是給一場旅行配藥,也像是在給未來的生活埋下氣味的伏筆。
他最后一次走出出租屋,站在門前猶豫很久。他知道這扇門一旦鎖上,就意味著某種生活模式的結束。
這不是第一次他為一段旅程離開,但卻是第一次,他不是一個人離開。
他不是背井離鄉(xiāng)的青年,也不是世界主義的探索者——他是一個在別人家桌上吃了飯、在另一個國家留下情感足跡的普通人。
“謝謝你啊。”他對房東太太說。
“你以后要幸福。”房東太太笑著回。
他鞠了一躬,道別。
送別那天,母親穿了一件深藍色夾棉外套,站在小區(qū)門口目送他們離開。
林晴抱著母親時,沒有說太多話。只是緊緊地,像小時候怕走丟那樣,把臉貼在母親肩膀上,輕輕說:“媽,謝謝你。”
母親拍著她的背:“去吧,去活成你自己。”
阿賈伊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幕,安靜得像一棵樹。
他不懂中文,但他懂得——那是一個母親放手的方式。
那天下午陽光明亮,林蔭大道上飄著梧桐葉。他們一前一后走著,沒有說很多話,卻像已經(jīng)一起走過很遠很遠的路。
他們沒有穿情侶裝,也沒有拉行李箱拍紀念照,只是默默上了前往機場的車,窗外的城市一點點后退。
她輕聲對他說:“我怕有一天我會想回來。”
他說:“我不會攔你。但如果你回來,是因為你想回來,不是因為你孤單。”
她點點頭,伸手握住了他的。
那天的天,藍得干凈,像他們都重新來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