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初稿被退回的那一天,倫敦下了一整天的雨。
林晴坐在校圖書館六層靠窗的位置,手里拿著導師的評語,整頁紅色批注像一根根細針扎進心口:
“框架混亂”“文獻引用未展開”“研究問題太寬泛”“建議重寫”。
她看著屏幕發呆。三個月,每天從早上八點寫到凌晨兩點,整理超過一百篇文獻,構建理論模型、訪談提綱,甚至連問卷都已預設好變量。
可導師一句“建議你考慮從頭來過”,幾乎把她擊垮。
她馬上40歲,英語不是母語,理論課程每天都像打仗,她不是社交型博士生,也不像年輕人那樣“能熬能混”。她背著債務、背著家人的期望來讀這個學位。
她不是不行,只是不能失敗。
她望向窗外,雨滴敲打著窗玻璃,一點點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揉了揉眼睛,低頭繼續看那些紅色批注,咬著嘴唇,拼命忍著難過。
可是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她甚至想起最近一次在課堂上的尷尬。那天,教授講了一個關于英國議會的小笑話,全班哄堂大笑,而她卻完全聽不懂笑點在哪里。她只能尷尬地瞪著眼睛,看著旁邊的德國同學搖頭:“林,你為什么不笑?你們中國人都這么嚴肅嗎?“那一瞬間的不能融入,讓她刻骨銘心。
她本以為英語是她強項,但真正進入學術領域才發現,生活英語與學術英語之間,隔著一條河。
她每天晚上捧著厚厚的《社會研究方法論》和《全球經濟治理》,把生詞一個個標注出來。課堂上,她努力記下教授每一句話,回家還要打開錄音,重復再重復地聽,生怕漏掉了任何一個關鍵詞。
她比所有人都努力,可導師的評語上卻依舊寫著:“你的語言表達還需要大量提高,以符合學術標準。”
她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感覺頭痛欲裂。
夜幕降臨,她收拾起東西,慢慢地走向地鐵站。車廂里的人們都低頭看手機,倫敦傍晚的地鐵燈光慘白,她坐在靠近車門的位置,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走進DilliDeli餐廳時,阿賈伊正在寫進貨清單。他抬頭看她:“今天回來得晚。”
她點點頭,把包放下,說:“我去樓上寫點東西。”
他敏銳地感覺到她情緒不對,卻什么也沒問。
她上樓后沒有開燈,只坐在書桌前,用雙手捂著臉,默默地沉浸在無助中。那一刻,她真的想放棄了。
樓下廚房傳來輕微的響動,不一會兒,一陣熟悉的香氣飄了上來:姜絲、小蔥、胡椒,還有一點點花椒的味道。
“林晴,下來一下!”
她走下樓,廚房里燈光溫暖。阿賈伊正把一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湯端出來。
“今天主廚沒營業,只營業給你。”
她走過去,鼻子忽然有點酸。他盛了兩碗湯,一碟白飯,坐在她對面。
“你是不是今天被導師批評了?”
她點頭,眼神落在湯面上,一句話也沒說。
“我不懂你學的那些,但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會輕易認輸的人。”他一邊吹湯一邊說,“你知道番茄燉牛肉為什么需要三個小時嗎?”
她微微抬頭看他,沒說話。
“因為番茄要把所有汁水都交給牛肉,牛肉才會有味道。學術也是,你得等,得熬,得犧牲你原來的計劃。”
她低頭喝了一口湯——是雞湯,清淡卻醇厚,有她最愛的姜絲和淡淡白胡椒的辣。
“你不是為導師寫的論文,是為你自己寫的那個博士。”他說。
她突然就哭了起來。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默默地流眼淚,邊喝湯邊流淚,像是把那些委屈一點點咽進胃里。
他什么也沒說,只伸過手來,輕輕握住她的。
她握著他的手,忽然覺得,這世界再怎么讓人懷疑自我,但這個廚房、這碗湯、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是她可以依靠的。
那一夜,她重新打開電腦,把導師評語一條條敲下來,再一條條建了筆記。
他站在她身后,輕輕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你繼續研究全球治理,我來治理這個廚房。”
她終于笑了。
之后的日子,她重新調整研究方向,決定縮小研究范圍,重點關注發展中國家的債務與治理問題。她一點點地重讀文獻,整理訪談資料,再次制定研究計劃。
與此同時,她開始刻意去參與校園更多活動,主動練習口語。她甚至每周和班上的同學約一次咖啡,鼓起勇氣問他們課堂上那些她不懂的笑話是什么意思。
慢慢地,她發現自己能跟上了,也懂得了“接地氣”的英語表達,不再只用正式、教科書式的英文。雖然論文還是難,但她不再那么孤單。
阿賈伊的餐廳生意也慢慢好起來,附近的學生和教授們漸漸喜歡上了他家的印度香料飯。他甚至開始為一些校園活動提供餐飲服務。
有時候林晴在圖書館熬夜,他會把飯送到圖書館樓下的臺階上。兩個人坐在那里,就著月色吃飯,他聽她講自己今天又學了什么新術語,她聽他講今天又有什么奇怪的客人點餐。
日子就這么過去,平淡卻溫暖。
幾個月后,她重新提交了論文初稿,導師給出的反饋終于有所改觀:“雖然還有不足,但思路已然清晰,繼續加油。”
她看著反饋,長舒一口氣。
那天晚上,她走進了廚房,阿賈伊正在處理明天的蔬菜進貨。她從背后抱住他,頭貼在他背上,小聲說:“謝謝你。”
“謝什么?”
“謝謝你煮的那鍋湯。”
他放下菜刀,轉過身來看著她,輕聲說:“晴,你的每一份成功都不是一個人的。”
她抬頭看他,眼里有了淚,卻都是溫暖。
“我們在一起。”他說,“無論你卡在哪一步,我都會在那里。”
她終于笑了。這一次,不再是勉強,不再是應付,而是真正從內心升起的笑容。
窗外倫敦又下起了小雨,廚房里卻一片溫暖。
他們站在一起,開始準備今晚的晚餐。這一刻,她終于懂了:夢想從來不是一個人扛的。它需要有人在你最沉重的時候,陪你一起把這碗湯煮好,然后慢慢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