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門被推開，風鈴清脆作響，周巖頭也不抬地說了句“歡迎光臨“，手里的動作絲毫沒停。他正在調試一款新配方，淡奶油在攪拌器下旋轉成柔滑的漩渦，散發出甜膩的香氣。
“一抹奶茶店？這店名挺有意思。“
熟悉的聲音讓周巖猛地抬頭，攪拌器差點脫手。站在柜臺前的是李明，他在山師大的研究生同學。
“你怎么——“周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仿佛擔心被人發現什么秘密。
“路過看到像你，就進來確認一下?！袄蠲魈裘?，目光在周巖圍裙上的奶茶漬和操作臺間來回掃視，“你居然真在開奶茶店？王教授還說你請假是因為家里有事。“
周巖放下攪拌器，擦了擦手，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店里的空調嗡嗡作響，卻壓不住他加速的心跳。“要喝點什么？我請客?！?/p>
“別轉移話題?！袄蠲骼^吧臺前的高腳凳坐下，壓低聲音，“你瞞著所有人在這開奶茶店？為什么？“
午后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在木質桌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周巖的目光不自覺地飄向墻上那片空白明信片的位置——那是他留給自己的秘密。
“我沒打算永遠瞞著。“周巖最終開口，聲音很輕，“只是想等做出點成績再說。你知道的，心理學研究生開奶茶店，聽起來就像是不務正業?！?/p>
李明正要說什么，周巖的手機突然響起。他看了眼來電顯示，眉頭微蹙?！拔覌?，“他對李明解釋，然后接起電話，“喂，媽？“
“小巖啊，上次跟你說的張阿姨家的女兒，你什么時候有空見見？人家姑娘條件可好了，在銀行工作...“
周巖背過身去，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大理石臺面?！皨專椰F在店里很忙，這事以后再說行嗎？“
“你都二十六了！徐萱那事過去多久了還放不下？人家說不定早就結婚生子了...“
“媽！“周巖聲音突然提高，隨即又強壓下來，“我真的在忙，晚上再打給你?！皰鞌嚯娫捄?，他發現李明正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他。
“徐萱？“李明試探性地問。
周巖沒有回答，轉身去操作臺繼續調制那杯未完成的奶茶。店里的背景音樂正好放到《后來》，他的動作微微一頓。
七年前的高中教室，那個扎著馬尾辮的安靜女孩仿佛又出現在眼前。那是高二開學的第一天，班主任領著新同學走進教室。
“這是從臨沂轉學來的徐萱同學，大家歡迎。“
女孩站在講臺上，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側臉，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小的陰影。她只是簡短地說了句“大家好“，就低頭走向了老師安排的座位——正好在周巖的前排。
整個上午，周巖的目光都無法從她后頸露出的那一小截白皙皮膚上移開。課間，他看到徐萱從書包里取出一本《小王子》，安靜地閱讀。書頁已經有些泛黃，顯然被翻過很多遍。
“你的橡皮能借我用一下嗎？“周巖鼓起勇氣，用筆輕輕戳了戳徐萱的后背。
女孩轉過頭來，周巖第一次看清她的全貌——不是特別漂亮，但那雙眼睛清澈得像是能看透人心。她微微一笑，從筆袋里取出一塊粉色橡皮遞給他。
“我叫周巖?！八舆^橡皮，發現上面有淡淡的薰衣草香。
“徐萱。“她說完就轉回去繼續看書，但周巖注意到她的耳尖微微泛紅。
風鈴聲再次響起，將周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新顧客走進店里，李明識趣地站起身。
“改天再聊，“他壓低聲音，“不過你真該跟大家說實話，沒人會笑話你?！八噶酥笁ι腺N滿的顧客留言，“看起來你已經做得不錯了。“
周巖勉強笑了笑，目送李明離開。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柜臺旁那個顯眼卻空白的明信片上——那是留給徐萱的，雖然他知道她永遠不會來寫。
新顧客點完單后，周巖望向窗外，山師大的校門在遠處若隱若現。他過著雙重生活已經快兩年了，不知道還能隱瞞多久，更不知道如果徐萱知道他不僅開了奶茶店，還在讀研究生，會作何感想。
周巖的指尖在徐萱的掌心輕輕劃過，留下一顆薄荷糖。這是他們之間的小秘密——每周三早自習，他都會用這種方式給她帶一顆糖。
徐萱沒有回頭，但周巖看見她的耳尖又紅了，像初春的櫻花苞。她悄悄將糖塞進嘴里，肩膀微微放松下來。周巖知道她昨晚肯定又熬夜復習到很晚，每次困極了，她右肩就會比左肩低那么幾毫米。
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計時數字一天天變小，從三位數變成了兩位數。教室里彌漫著油墨試卷和風油精的氣味，每個人桌上都堆著搖搖欲墜的參考書。但周巖總覺得，只要有徐萱坐在前面，連呼吸都變得輕快起來。
下課鈴響，徐萱轉過身，將一張折成方塊的紙條塞進周巖的筆袋。她的手指修長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沒有像其他女生那樣涂指甲油。周巖喜歡她這一點——永遠那么自然、干凈。
“放學后圖書館見?！凹垪l上寫著。周巖將紙條夾進《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的扉頁里，那里已經攢了厚厚一疊。他收集了徐萱寫給他的每一張紙條，連糖紙都舍不得扔。
放學后的圖書館人很少，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徐萱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面前攤著一本英語詞匯書。周巖輕手輕腳地在她對面坐下，從書包里掏出兩個橘子。
“我媽塞給我的，說補維生素?！八÷曊f，將較大的那個推給徐萱。
徐萱接過橘子，指尖不經意間碰到周巖的手背，像一片羽毛拂過。周巖的心跳漏了半拍。他們在一起快半年了，但每次這樣的觸碰還是讓他心跳加速。
“昨天發的物理卷子最后一道題，“徐萱壓低聲音，“你做了嗎？“
周巖點點頭，從書包里翻出試卷。他們頭湊在一起，周巖能聞到她發絲間淡淡的洗發水香氣。他一邊講解解題思路，一邊在草稿紙上畫著受力分析圖，時不時偷瞄徐萱的側臉。她思考時會不自覺地咬下唇，在唇瓣上留下一排細小的齒痕。
“原來是這樣...“徐萱恍然大悟，眼睛亮晶晶的，“我怎么就沒想到用動能定理呢！“
“因為你總想得太復雜。“周巖笑著說，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像這樣簡單的題——“
“同學，圖書館禁止喧嘩?！肮芾韱T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兩人趕緊低下頭，假裝專心學習，等腳步聲遠去后，相視一笑。
回家的路上，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徐萱推著自行車，周巖走在她外側，時不時伸手幫她擋一下過往的行人。
“你想考哪所大學？“徐萱突然問。
周巖踢著路上的小石子：“分數夠的話，想去山東師范大學。你呢？“
“我也是。“徐萱眼睛看著前方，“不過我媽想讓我報臨沂大學，說離家近。“
“那我們約定好，不管去哪，都要在同一個城市，好嗎？“周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徐萱。
徐萱也停下來，夕陽將她的睫毛染成金色。她點點頭：“好，約定?！?/p>
周巖伸出小指，徐萱笑著勾住他的手指。那一刻，周巖覺得高考、未來、所有的不確定性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和這個女孩在一起，什么困難都能克服。
然而命運總有它自己的安排。
高考放榜那天，周巖站在學校公告欄前，手指顫抖地順著名單往下找。他的視線一遍遍掃過那些陌生的名字，胸口越來越悶。終于，在名單末尾附近，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離臨沂大學的錄取線差了三十多分。
“周巖...“徐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考上了臨沂大學，比預期要好。
周巖沒有轉身，他怕徐萱看見自己通紅的眼眶。“恭喜你。“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他的手腕?！拔覀儾皇钦f好了嗎？同一個城市?！靶燧娴穆曇艉茌p，但很堅定，“我可以再等等你?！?/p>
周巖終于轉過身，徐萱仰著臉看他，眼睛里沒有一絲失望或憐憫，只有滿滿的信任。那一刻，周巖決定復讀。
復讀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難。每天十四小時的學習，每周一次的模擬考，永遠做不完的試卷。但每周五下午，周巖都會收到徐萱從臨沂寄來的信。
信封永遠是淡藍色的，信紙帶著淡淡的薰衣草香——和當初那塊橡皮一樣。徐萱的字跡清秀工整，她會寫大學生活的趣事，寫宿舍樓下的流浪貓，寫圖書館靠窗的那個座位。從不提復讀的壓力，也不問周巖的成績，只是告訴他：“我在這里等你?！?/p>
周巖將這些信按日期編號，放在枕頭下面。夜深人靜時，他會一遍遍重讀，仿佛那些文字能給他力量?；匦艜r，他會小心翼翼地避開復讀的艱辛，只寫一些生活瑣事和鼓勵自己的話。
第二次高考，周巖發揮穩定，分數足夠上山師大的心理學專業——這是他復讀期間偶然發現的興趣。填報志愿時，他的手懸在“臨沂大學“選項上方良久，最終選擇了濟南的學校。雖然不在同一個城市，但臨沂到濟南的距離，比復讀時近多了。
“心理學？“徐萱在電話里聽起來很驚訝，“從來沒聽你提過對這個感興趣。“
“就...突然覺得挺有意思的?！爸軒r含糊其辭。他沒告訴徐萱，復讀期間壓力最大的時候，他曾偷偷去網吧通宵，不是為了打游戲，而是看完了整套耶魯大學的《心理學導論》公開課。那些關于人類行為、情緒和認知的講解，像一束光照進他灰暗的復讀生活。
開學報到那天，徐萱特意請了假來濟南接他。九月的濟南熱得像蒸籠，周巖拖著行李箱走出火車站，一眼就看見站在陰涼處的徐萱。她剪了短發，穿著淡黃色的連衣裙，在人群中像一朵小向日葵。
“周巖！“徐萱也看見了他，用力揮手。
周巖跑過去，一把抱住她，行李箱倒在身后也顧不上。徐萱身上還是那股熟悉的薰衣草香，但多了些夏天的陽光味道。半年沒見，她似乎長高了一點，肩膀也不再那么單薄。
“我想死你了?！爸軒r在她耳邊輕聲說。
徐萱笑著推開他：“肉麻。走吧，帶你去看看我的學校。“
臨沂大學比周巖想象中漂亮許多。徐萱像個盡職的導游，帶他逛遍了校園每個角落——圖書館門前的噴泉、文學院爬滿爬山虎的紅磚墻、她最喜歡的第三食堂的牛肉面窗口。
“這是我們心理學系的選修課表?！奥愤^公告欄時，周巖停下腳步，指著其中一張表格說。
徐萱疑惑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選修課在哪個樓？“
周巖一愣，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在臨沂大學的官方網站上，他已經把校園地圖和課程設置研究了個遍。“就...猜的？心理學院一般不都在文科院系那邊嗎?！?/p>
徐萱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但下午在書店時，她故意把周巖帶到心理學專區，然后觀察他的反應。
“《社會性動物》這本書很有名。“周巖不假思索地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橙色封面的書，翻開扉頁，“我們老——“他突然剎住，差點說出“我們老師推薦過“。
“你們老什么？“徐萱敏銳地捕捉到他的異常。
“我們...老家書店沒這么全的心理學書籍?！爸軒r急忙改口，將書放回書架。
徐萱沒再追問，但周巖注意到她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他暗自提醒自己以后要小心。不是他故意隱瞞被山師大心理學系錄取的事，只是...他還沒想好怎么解釋這個突如其來的專業選擇。畢竟，連他自己都沒完全弄明白，為什么會對心理學產生這么強烈的興趣。
晚上，周巖住在學校附近的快捷酒店。徐萱送他到門口，兩人站在霓虹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
“明天我送你去車站?！靶燧嬲f，“濟南見?！?/p>
周巖點點頭，突然想起什么，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精致的小盒子：“差點忘了，給你的?！?/p>
徐萱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條細細的銀鏈子，吊墜是個小小的指南針?！斑@樣你就不會迷路了。“周巖幫她戴上，手指不小心碰到她后頸的皮膚，兩人都像觸電般微微一顫。
“謝謝?！靶燧婷改厢槪劬α亮恋?，“下周我去濟南找你?！?/p>
看著徐萱離去的背影，周巖摸了摸口袋里那張山師大錄取通知書。再過一周，他就要開始全新的生活了。這一次，他一定要好好把握。
周巖盯著手機日歷上的紅圈——5月20日，徐萱的二十歲生日。他咬著筆帽，在筆記本上涂涂畫畫，試圖設計出一個完美的慶祝方案。山師大心理學系圖書館的燈光在他頭頂投下溫暖的光暈，周圍沙沙的翻書聲和鍵盤敲擊聲形成一種令人安心的白噪音。
“周巖，這份文獻綜述你寫完了沒？“同學王浩從對面探頭過來，一眼瞥見周巖筆記本上的涂鴉，“喲，這是在策劃什么浪漫驚喜？“
周巖合上筆記本，嘴角不自覺上揚：“女朋友生日?！?/p>
“徐萱是吧？聽李明說你倆從高中就在一起了。“王浩擠擠眼睛，“二十歲生日可得好好慶祝，需要幫忙嗎？“
周巖搖搖頭，腦海中已經有了計劃。他需要蠟燭、鮮花、還有那家據說能看到整個濟南夜景的屋頂餐廳。最重要的是，他得確保徐萱那天能從臨沂過來。
回宿舍的路上，周巖給徐萱發了條信息：“生日那天能來濟南嗎？有驚喜?！?/p>
徐萱的回復很快：“什么驚喜？提前透露一點點嘛~“后面跟著三個撒嬌的表情包。
周巖笑著打字：“那就不是驚喜了。請好假，周五下午我去車站接你。“
周五那天，濟南的天空呈現出一種清澈的藍，陽光正好，不冷不熱。周巖提前兩小時就到了火車站，手里捧著一小束滿天星——徐萱最喜歡的花。他在出站口來回踱步，時不時整理一下襯衫領子。
當徐萱的身影終于出現在人群中時，周巖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穿著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頭發比上次見面時長了些，在腦后扎成一個俏皮的小丸子。看到周巖，她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小跑著撲進他懷里。
“想死你了！“徐萱的聲音悶在周巖肩頭，帶著熟悉的薰衣草香氣。
周巖將花束遞給她：“生日快樂，雖然明天才是正日子?！?/p>
徐萱接過花，眼睛彎成月牙：“這就是你說的驚喜？“
“才剛開始呢。“周巖神秘地笑笑，牽起她的手，“跟我來?！?/p>
他帶徐萱去了提前踩好點的幾家店——先是一家隱藏在巷子里的手工巧克力店，然后是能俯瞰泉城廣場的咖啡廳，最后在日落時分抵達了預訂好的屋頂餐廳。
餐廳服務員領著他們穿過大堂，乘電梯到頂層，然后爬上一段狹窄的樓梯。推開天臺門的瞬間，徐萱倒吸一口冷氣。
整個天臺被布置成了星光海洋。幾十盞小夜燈串纏繞在欄桿上，中央擺著一個用蠟燭拼成的巨大心形，旁邊是用玫瑰花瓣鋪就的“20“字樣。濟南的夜色在腳下鋪展開來，遠處千佛山的輪廓隱約可見。
“這...你準備了多久？“徐萱站在原地，手指緊緊攥著周巖的衣袖。
“兩周?！爸軒r輕聲說，牽著她走到蠟燭中央，“喜歡嗎？“
徐萱沒有回答，只是突然轉身抱住周巖，將臉埋在他胸前。周巖能感覺到她的肩膀微微顫抖。
“傻瓜，哭什么。“他輕輕撫摸著她的后背。
“我太幸福了，怕這是夢。“徐萱抬起頭，眼眶泛紅，卻在笑，“周巖，我們會一直這樣嗎？“
周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當然會。明天還有驚喜呢。“
第二天一早，周巖就帶著徐萱登上了開往泰安的火車。車廂里人不多，他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徐萱好奇地趴在窗邊，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
“所以今天的驚喜是泰山？“徐萱轉過頭，陽光透過車窗在她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周巖點點頭：“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爬泰山嗎？今天正好實現這個愿望?！?/p>
“可是...“徐萱咬了咬下唇，“天氣預報說下午可能有雨。“
“放心，我們上午就能到中天門，下午之前肯定能登頂?！爸軒r信心滿滿地拍拍背包，“我帶了雨衣和備用衣服，萬無一失。“
泰山腳下，天空湛藍如洗，絲毫看不出要下雨的跡象。周巖買了門票和登山杖，兩人隨著人流開始攀爬。起初徐萱還活力滿滿，時不時停下來拍照，或者指著路邊的石刻讓周巖看。但過了紅門后，坡度逐漸變陡，她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累了？“周巖接過徐萱的背包，連同自己的一起背在胸前。
徐萱搖搖頭，但呼吸已經變得急促：“沒事，休息一下就好。“
他們在中天門附近的一家小茶館歇腳。周巖點了兩杯泰山云霧茶，熱氣氤氳中，徐萱的臉頰因為運動而泛著紅暈，鼻尖上掛著細小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還爬嗎？“周巖有些擔心地看著她。遠處的天空已經聚集了幾片烏云。
徐萱堅定地點頭：“爬，都到這兒了，怎么能半途而廢?！?/p>
但老天爺似乎有自己的安排。他們剛離開茶館不久，天空突然陰沉下來，緊接著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下來，瞬間就將兩人淋得透濕。
“快躲雨！“周巖拉著徐萱跑向最近的一家民宿。他們沖進大堂時，已經成了兩只落湯雞，頭發和衣服都在滴水。
民宿老板是個和藹的中年婦女，見狀趕緊拿來兩條干毛巾：“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要不你們開間房先休息？明天再爬也不遲。“
周巖看向徐萱，后者打了個噴嚏，點點頭。他只好要了一間標間，并拜托老板幫忙找兩套干衣服暫時換上。
房間比想象中干凈舒適，窗外雨幕如織，泰山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汽中。徐萱換好老板借給她的T恤和運動褲，坐在床邊擦頭發。周巖也換好了衣服，站在窗前看著瓢潑大雨發呆。
“對不起，搞砸了你的計劃。“徐萱輕聲說。
周巖轉身走到她身邊坐下：“說什么傻話，天氣又不是你能控制的?！八焓謸荛_黏在徐萱額頭上的濕發，“我們可以明天再爬?！?/p>
“可我明天晚上就得回學校了...“徐萱的聲音低了下去。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窗外的雨聲填補了空白。突然，徐萱抬頭看了看天花板：“老板說這民宿有個小天臺，雨小了我們可以上去看看，雖然比不上山頂，但視野也不錯?！?/p>
傍晚時分，雨勢漸小。老板告訴他們天臺可以上去了，還貼心地借了一把大傘給他們。天臺不大，但確實如老板所說視野開闊，能看見遠處泰安城的燈火在雨后的清新空氣中閃爍。
“也算看到了不錯的風景?！靶燧婵吭跈跅U上，深吸一口氣，“謝謝你，周巖，這是我過得最棒的生日。“
周巖從背后環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上：“我答應你，下次一定帶你登頂?！?/p>
回房間后，徐萱先去洗澡。周巖坐在書桌前，從包里翻出一個精致的小玻璃瓶和一張紙條。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后在紙條上寫下：“與徐萱共登泰山，看一次日出?！奥淇钊掌诤螅麑⒓垪l卷起來塞進玻璃瓶，擰緊木塞蓋子。
這個許愿瓶是他早就準備好的，原本計劃在山頂扔進山谷，現在只能暫時收起來了。周巖正要將瓶子放進背包最里層，浴室的水聲停了，他匆忙將背包拉好。
夜里，周巖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他看見徐萱正蹲在他的背包前，手里拿著那個許愿瓶。他的心跳瞬間加速——徐萱發現他的秘密了。但奇怪的是，徐萱并沒有打開瓶子，只是輕輕摩挲了一下玻璃表面，然后又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床上。
周巖閉著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徐萱知道，卻假裝不知道，這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比任何甜言蜜語都珍貴。
第二天，雨雖然停了，但山路濕滑，考慮到徐萱晚上要趕火車，他們不得不放棄登山計劃?；貪系幕疖嚿?，徐萱靠在周巖肩頭睡著了，手里還攥著那個在民宿小賣部買的泰山石敢當小掛件——“保佑平安的“，她是這么說的。
周巖輕輕從她包里拿出日記本——他們之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可以看對方的日記，但從不當面討論。徐萱的日記本是最普通的那種硬皮本，扉頁上貼滿了電影票根和車票。他翻到最新的一頁：
“5月21日，雨。沒能登上泰山，但周巖在天臺抱著我說下次一定帶我看日出時，我突然很想哭。他大概不知道，我昨天在他包里找充電器時看到了那個許愿瓶。傻瓜，直接告訴我就好了啊。不過這樣也好，等我們真的登上山頂那天，再一起打開它，一定很浪漫...“
周巖合上日記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徐萱包里。窗外，陽光穿透云層，在濕潤的田野上投下金色的光斑。他忽然覺得，即使沒能登上泰山，這一趟也值得。
回到學校后，周巖的生活逐漸步入正軌。心理學課程比他想象的更有趣，尤其是臨床心理學方向。他開始偷偷旁聽高年級的課程，甚至主動聯系了一位研究認知行為的教授，幫忙整理文獻資料。
這一切他都沒有告訴徐萱。不是因為不信任，而是...他自己也說不清原因。或許是想等做出點成績再說，或許只是習慣了有自己的小秘密。每次徐萱來濟南，他都會提前把心理學相關的書籍和筆記收進柜子，換上她更熟悉的高等數學和英語教材。
一個周六下午，徐萱突然來訪，周巖手忙腳亂地收拾書桌時，不小心將一疊資料撒了一地。
“這是什么？“徐萱彎腰幫他撿起幾張紙，《焦慮障礙的認知行為治療案例分析》的標題赫然在目。
“就...選修課的作業。“周巖迅速將資料攏到一起，塞進抽屜。
徐萱歪著頭看他：“你什么時候對心理學這么感興趣了？上次在書店也是...“
“多學點總沒壞處嘛?！爸軒r轉移話題，“餓了嗎？我知道學校后門新開了家火鍋店?！?/p>
徐萱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點點頭：“好啊，我正好餓了。“
吃飯時，周巖注意到徐萱時不時用探究的眼神看他，但每當他想問，她就會迅速轉移話題?；厮奚岬穆飞?，徐萱突然停下腳步。
“周巖，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說的，對吧？“她的表情異常認真。
周巖心頭一緊，強笑道：“當然，怎么突然這么嚴肅？“
徐萱搖搖頭，重新邁開步子：“沒什么，就是...突然有點害怕你哪天會變得我不認識了?！?/p>
周巖拉住她的手：“瞎說什么呢，我還是我啊。“
徐萱笑了笑，但笑意未達眼底。那一刻，周巖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他們之間突然出現了一道透明的墻，看得見卻摸不著。
那天晚上送走徐萱后，周巖在宿舍樓下站了很久。夜空繁星點點，他突然想起泰山上那個未能實現的約定，和那個被徐萱發現卻未被拆穿的許愿瓶。也許，每個人都需要一些自己的秘密，即使是相愛的兩個人也不例外。
只是他不知道，這些小小的隱瞞會在未來累積成怎樣的誤會和隔閡。
畢業論文答辯結束的那天下午，周巖站在山師大心理學系的公告欄前，手指微微發抖。研究生錄取名單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導師是業內頗有名氣的王教授。
“恭喜啊，周巖！“同學李明拍了下他的肩膀，“王教授可是出了名的嚴格，你這三年有得受了?！?/p>
周巖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手機在口袋里震動起來。是徐萱的信息：“答辯完了嗎？我有事想跟你說?！?/p>
陽光突然變得刺眼起來。周巖瞇起眼睛，回復道：“剛結束，老地方見？“
“好，一小時后?！?/p>
老地方是大學城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叫“初茶“，他們大學四年來幾乎每個月都會去。周巖提前二十分鐘到了，選了靠窗的角落位置，點了一杯徐萱最愛的芋圓奶茶，自己要了檸檬水。
窗外人來人往，大多是附近學校的學生。周巖望著他們出神，想起四年前剛入學時，他和徐萱也是這樣，滿懷憧憬地規劃著未來。現在，未來已經來了，卻和想象中不太一樣。
“等很久了？“徐萱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她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頭發扎成馬尾，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黑眼圈。
周巖將奶茶推到她面前：“剛到。你看起來有點累?！?/p>
徐萱咬著吸管，眼神飄向窗外：“這幾天在忙工作的事?！八ｎD了一下，“周巖，我可能要...去南方工作了?！?/p>
周巖的手指在玻璃杯上劃出一道水痕：“南方？“
“嗯，中鐵在深圳的分公司。我舅舅幫忙聯系的，待遇不錯。“徐萱的語速比平時快，像在背誦一段準備好的臺詞，“你知道的，現在工作不好找，這個職位競爭很激烈...“
“深圳...“周巖重復著這個地名，感覺它像一塊石頭沉在胃里。那么遠，幾乎是中國的最南端。“什么時候走？“
“下個月?！靶燧娼K于看向他，“畢業典禮后?！?/p>
周巖想說很多話——他考上了研究生，他原本打算留在濟南，他們不是說好要一起爬泰山嗎？但最終他只是點了點頭：“挺好的機會，恭喜你。“
“你呢？有什么打算？“徐萱問。
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周巖的手上，他盯著那一小塊光斑：“可能...先找個工作吧。家里有個遠房親戚在長清大學城開了家奶茶店，說可以讓我過去幫忙?！?/p>
他沒有提研究生的事。原本計劃等錄取確定了就告訴徐萱，但現在...告訴她有什么用呢？讓她放棄深圳的工作留在濟南？或者開始一段跨越半個中國的研究生異地戀？兩種選擇看起來都不現實。
“奶茶店...“徐萱微微皺眉，“你不是一直對心理學很感興趣嗎？我以為你會...“
“現實點比較好。“周巖打斷她，“現在心理學專業就業也不容易。“
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各自喝著飲料。周巖想起大二那年徐萱生日，他們被困在泰山腳下的民宿里，也是這樣面對面坐著，但那時空氣中充滿期待和甜蜜，而現在...
“我該回去了，“徐萱看了看手機，“宿舍還有一堆東西要收拾。“
周巖點點頭，起身結賬。走出奶茶店時，徐萱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周巖，你會來送我嗎？“
她的手指冰涼，眼神里有一種周巖讀不懂的情緒。他覆上她的手：“當然會?！?/p>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畢業典禮、散伙飯、宿舍清空...周巖和徐萱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通話也越來越短。每次周巖想問更多關于深圳工作的事，徐萱都會巧妙地轉移話題。
六月底的一個清晨，周巖站在濟南火車站的站臺上，手里拿著給徐萱買的早餐——兩個肉包子和一杯豆漿，她最喜歡的搭配。清晨的站臺人不多，空氣中帶著一絲涼意。
徐萱的爸媽也來送行，站在不遠處給她交代著什么。周巖沒有上前，只是安靜地等著。徐萱今天穿了一件淡藍色的襯衫和白色長裙，頭發披散著，比平時看起來成熟許多。
“周巖。“徐萱終于走過來，接過早餐，“謝謝?！?/p>
“路上小心?！爸軒r想說很多，但最終只擠出這四個字。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在一起六年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分離。之前的異地不過是濟南和臨沂的距離，而現在...
徐萱點點頭，眼神閃爍：“你也是，照顧好自己?！?/p>
站臺廣播響起，催促乘客上車。徐萱的父母走過來，她媽媽看了周巖一眼，那眼神說不清是同情還是什么。徐萱突然上前一步，緊緊抱了周巖一下，然后頭也不回地上了車。
周巖站在原地，看著列車緩緩啟動，徐萱的臉在車窗后一閃而過。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剛才告別的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相戀六年的女友。
回到家，周巖的收件箱里躺著一封王教授發來的郵件，提醒他研究生入學的事宜和暑假需要閱讀的書單。他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然后打開電腦搜索“奶茶店經營技巧“。
七月中旬，周巖開始在長清大學城的“蜜雪冰城“打工。店主是他表哥的朋友，答應教他所有制作工藝和店鋪管理知識。同時，他悄悄準備著研究生的入學事宜，將課表調整到盡可能不與奶茶店工作時間沖突。
“你這雙手，怎么看都不像長期干活的?！暗曛骼详惪粗軒r調制奶茶的動作，搖搖頭，“大學生來干這個，屈才了?！?/p>
周巖笑笑沒說話，繼續練習拉花技術。他不敢告訴任何人自己即將開始的研究生生活，怕傳到徐萱耳朵里。這種雙重身份讓他疲憊，但也奇異地充實——白天在奶茶店的忙碌能讓他暫時忘記徐萱已經離他一千八百公里遠的事實。
晚上回到租住的小單間，周巖會翻開專業書籍，沉浸在心理學的世界里。有時學到深夜，他會不自覺地拿起手機想給徐萱發信息，然后才意識到時間差——深圳比濟南天黑得晚，徐萱可能剛下班。
他們依然保持聯系，但越來越像例行公事?！俺粤藛帷啊肮ぷ髅帷啊白⒁庑菹ⅰ?..曾經無話不談的兩個人，現在連視頻通話都變得尷尬。周巖注意到徐萱的朋友圈更新頻率越來越低，最后幾乎靜止。
八月底的一個雨夜，周巖在奶茶店值晚班。窗外暴雨如注，幾乎沒有顧客。他坐在柜臺后，翻看著手機里和徐萱的舊照片——大一時在千佛山拍的，她站在櫻花樹下，笑容比花還燦爛。
風鈴聲響起，周巖抬頭，看見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孩站在門口，懷里抱著一個紙箱。
“請問...還營業嗎？“女孩的聲音有些發抖。
周巖點點頭：“當然，要喝點什么？“
“熱奶茶就好，隨便什么口味?！芭⒓埾浞旁诘厣?，水珠順著她的發梢滴落。
周巖轉身開始調制，余光看見女孩蹲下來檢查紙箱里的東西——一只橘色的小貓，看起來才幾個月大。
“它還好嗎？“周巖將做好的奶茶遞給她。
“應該只是淋濕了，我在巷子里發現的，它躲在紙箱里避雨?！芭⒔舆^奶茶，小心地抿了一口，“謝謝，很好喝。“
周巖抽了幾張紙巾遞給她：“擦擦吧，別感冒了?！?/p>
女孩擦著臉，突然說：“你們店招人嗎？我就在對面的藝術學院上學，想找份兼職。“
周巖愣了一下：“我幫你問問老板?！?/p>
“謝謝，我叫林小雨?！芭⑿α诵Γ鸺埾浜托∝?，“明天我再來問問結果?！?/p>
林小雨離開后，周巖看著窗外的大雨，突然想起徐萱曾經說過想養一只貓，但因為宿舍不允許作罷。他拿起手機，猶豫了很久，最終給徐萱發了條信息：“今天店里來了一只流浪貓，橘色的，讓我想起你說過想養貓?！?/p>
消息顯示已讀，但整整一個小時沒有回復。當手機終于震動時，周巖迫不及待地抓起來，卻發現是研究生班級群的入群通知。
第二天，徐萱才回復：“工作太忙了，可能沒時間養寵物?！罢Z氣客氣得像在回復一個不太熟的朋友。
周巖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懸停又放下，最終什么也沒回。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沒有完成王教授布置的閱讀任務，而是去了大學城附近的小酒吧，喝到凌晨。
研究生開學后，周巖的生活變得更加分裂。白天他是奶茶店的店員周巖，晚上和周末他是山師大心理學系的研究生周巖。兩個身份之間有一道無形的墻，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衡，生怕兩邊相遇。
十月中旬的一天，周巖在圖書館趕論文時收到徐萱的信息：“這周末我回濟南出差，有空見一面嗎？“
周巖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在鍵盤上打了幾次錯字才回復：“當然，我去接你？“
“不用，周六下午三點，老地方見吧?！?/p>
周六那天，周巖提前一小時就到了“初茶“。他換了三套衣服才決定穿那件徐萱送他的深藍色襯衫，還特意去理了發。等待的過程中，他不停地看表，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
三點十分，徐萱還沒出現。周巖給她發了條信息：“到了嗎？“
沒有回復。
三點四十分，周巖的手機終于響了，是徐萱：“對不起，臨時有個會議走不開，今天可能見不了了?！?/p>
周巖盯著這條消息，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碎裂。他慢慢打字：“沒關系，工作重要。“
走出奶茶店時，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周巖突然意識到，也許徐萱根本就沒有回濟南，也許她只是...不想見了。
回到宿舍，周巖打開電腦，翻出和徐萱所有的合照，一張張看過去。六年的時光壓縮成幾百張電子圖像，從青澀的高中校服到大學畢業袍，他們的笑容從燦爛到勉強。最后一張是畢業典禮那天拍的，徐萱站在他身邊，但身體微微側向另一邊，像隨時準備離開。
周巖關上電腦，從書桌抽屜深處拿出那個從泰山帶回來的許愿瓶?！芭c徐萱共登泰山，看一次日出。“紙條上的字跡依然清晰，但實現的可能性越來越渺茫。
窗外，濟南的秋夜漸漸深沉。周巖想起今天在奶茶店打工時，林小雨問他為什么給每種奶茶都貼上手寫的小標簽。他當時說，因為每個顧客都值得被特別對待。
而現在，他突然明白，有些東西，就像過期的奶茶，不管當初多么甜蜜，終究會變質。
十二月的濟南已經冷得刺骨。周巖站在奶茶店門口，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迅速消散。他盯著手機屏幕，上面是徐萱的朋友圈更新——一張深圳灣的夜景照片，配文“加班結束，收獲滿滿“。發布時間是昨晚十一點四十三分。
沒有定位，沒有人物標簽，只有那片陌生的海灣和閃爍的高樓。周巖點開圖片放大，試圖在玻璃反光中尋找蛛絲馬跡，但什么也沒發現。這是徐萱去深圳后第五個月，他們之間的聯系從每天的問候減少到每周一次，再到現在的...偶爾點贊。
風鈴聲響起，林小雨抱著課本走進店里，鼻尖凍得通紅?！爸芨纾习逭f今天你可以早點走，我來值晚班?！?/p>
周巖收起手機，搖搖頭：“不用，我沒什么事?！八瞪蠂?，開始準備今天的特調奶茶配方。
“你最近怎么老盯著手機發呆？“林小雨湊過來，好奇地問，“等女朋友消息？“
周巖的手頓了一下，一滴草莓糖漿濺在操作臺上，像一滴血?！叭デ妩c一下庫存吧，珍珠好像快用完了?！?/p>
林小雨撇撇嘴走開了。周巖打開水龍頭，冷水沖過手指，帶走那點黏膩的糖漿。女朋友？他現在甚至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資格用這個詞稱呼徐萱。
晚上九點打烊后，周巖沒有直接回宿舍。他開車來到山師大后山的小路上，熄火后坐在黑暗里，盯著手機通訊錄里“徐萱“的名字。手指懸在撥號鍵上方許久，最終還是沒有按下去。
轉而打開微信，他輸入：“最近怎么樣？工作還順利嗎？“刪掉，又重新輸入：“深圳冷嗎？濟南今天下雪了?！坝謩h掉。最后只發了一句：“有空聊聊嗎？“
消息顯示已讀，但整整半小時沒有回復。周巖啟動車子，打開收音機，恰好是那首《后來》。他猛地關掉，換成了交通廣播。
回到宿舍，室友都不在。周巖沖了個熱水澡，水蒸氣模糊了鏡子，也模糊了他的視線。擦干身體后，他發現手機有一條新消息，不是徐萱的，而是研究生導師王教授：“周巖，下周的研討會報告準備得如何了？別忘了你是第一個發言。“
周巖這才想起還有這茬事。這段時間他忙于奶茶店的工作和應付期末考試，完全把研討會拋在了腦后。正要回復，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徐萱的名字。
他幾乎是撲過去接起電話：“喂？“
“周巖...“徐萱的聲音有些飄，背景音嘈雜，像是在酒吧或者KTV，“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你在哪？怎么這么吵？“周巖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
“公司聚會...我喝了一點酒...“徐萱的語速很慢，像是每個字都要思考很久，“周巖，其實我...“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一陣喧嘩，然后是徐萱模糊的聲音：“等一下，我接個電話...“接著是一陣雜音，通話突然中斷了。
周巖回撥過去，聽到的是“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他連續打了三次，結果都一樣。最后他發了條信息：“你喝多了？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別一個人亂走?！?/p>
消息顯示已讀，但沒有回復。周巖坐在床邊，盯著手機直到屏幕自動熄滅。窗外，濟南的雪悄無聲息地落下。
三天后，周巖完成了研討會報告，獲得王教授的贊許。走出教學樓時，手機震動起來，是徐萱的信息：“抱歉，那天喝多了，電話突然沒電了。我沒事，同事送我回家的?！?/p>
周巖看著這條遲來的解釋，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他回復：“我這周末有空，想去深圳看看你，方便嗎？“
一分鐘后，徐萱回道：“這周末我要出差，可能沒時間陪你。“
“沒關系，我就去看看你，不用特意陪我?！爸軒r堅持道。
這次等了足足二十分鐘，徐萱才回復：“好吧，如果你一定要來。“
周五晚上，周巖向奶茶店請了假，開著自己那輛二手本田上了高速。濟南到深圳將近一千八百公里，他計劃開八個小時到武漢休息一晚，第二天再開完剩下的路程。
夜色中的高速公路像一條無盡的黑色緞帶，偶爾被對面車道的燈光劃破。車載廣播里放著各種深夜節目，周巖調到一個音樂頻道，恰好又是《后來》。這次他沒有換臺，任由歌聲填滿車廂。
“后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歌詞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著他的心臟。七年的感情，從高中到大學，他們一起經歷了那么多，怎么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
第二天下午四點，周巖終于抵達深圳。這座城市比他想象中還要擁擠和喧囂，高樓大廈玻璃幕墻反射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發痛。按照徐萱之前發過的地址，他導航到了中鐵深圳分公司所在的寫字樓。
停車場里，周巖給徐萱發了條信息：“我到深圳了，在你公司樓下。“
沒有回復。他等了二十分鐘，決定直接去寫字樓大堂等。電梯間人來人往，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西裝革履的商務人士、穿著制服的外賣小哥、抱著文件的職業女性...周巖站在角落，感覺自己格格不入。
五點半，電梯門又一次打開，一群穿著中鐵制服的員工走出來。周巖一眼就看到了徐萱——她剪了短發，穿著合身的職業套裝，比上次見面時瘦了許多，正在和一個高個子男同事說笑。那男人說了什么，徐萱笑著拍了下他的手臂，姿態親昵。
周巖站在原地，突然不確定是否該上前。就在這時，徐萱抬頭看見了他，笑容瞬間凝固。她快步走過來，聲音壓得很低：“周巖？你怎么直接來公司了？“
“我給你發信息了，你沒回?！爸軒r的目光越過她，看向那個男同事，后者正疑惑地望著這邊。
徐萱回頭看了一眼，語速很快：“那是我組長，我們項目剛通過驗收，大家準備去慶祝...“她停頓了一下，“你吃飯了嗎？附近有家茶餐廳...“
周巖突然覺得疲憊不堪，八小時的車程，一千八百公里的距離，換來的是一句“附近有家茶餐廳“。他搖搖頭：“不用了，我看你挺忙的。就是...想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我挺好的。“徐萱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呢？奶茶店怎么樣？“
“還行?！爸軒r的目光落在徐萱的左手上——那里戴著一枚他從未見過的銀色戒指，不是無名指，但依然刺眼?！靶沦I的戒指？“
徐萱下意識地摸了摸戒指：“嗯，同事一起買的，團隊紀念品。“她看了看表，“周巖，我可能沒多少時間...“
“我明白?！爸軒r打斷她，“你去吧，別讓同事等。我就是...想你了，來看看?！?/p>
徐萱的眼睛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但很快恢復平靜：“你住哪？明天...明天我再聯系你？“
“不用了，我今晚就回濟南?！爸軒r勉強笑了笑，“店里明天還有事。“
他們站在寫字樓大堂中央，像兩個陌生人一樣道別。周巖轉身離開時，聽見那個男同事問徐萱：“朋友？“
他沒有聽到徐萱的回答。
回濟南的路上，周巖開得飛快，仿佛要把什么甩在身后。車載電臺斷斷續續地播放著各種歌曲，他全部充耳不聞。在某個服務區停車加油時，他收到徐萱的信息：“對不起，今天太倉促了。謝謝你來看我。“
周巖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最終沒有回復。他買了一杯服務區的咖啡，苦澀得難以下咽，但還是一口氣喝完了。
回到濟南已是凌晨三點。周巖沒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奶茶店。卷簾門拉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打開燈，開始瘋狂地打掃已經一塵不染的操作臺，整理早已分類好的原料，清點根本不需要清點的庫存...
天亮時分，林小雨來開門時嚇了一跳：“周哥？你通宵了？“
周巖抬起頭，眼睛布滿血絲：“把今天的特調改成苦瓜檸檬茶吧?！?/p>
“啊？那能好喝嗎？“林小雨皺眉。
“清熱解毒?！爸軒r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接下來的日子，周巖把自己埋在了工作和學業中。白天在奶茶店研究新配方，晚上回宿舍寫論文，周末去教授辦公室幫忙整理資料。他的研究生同學們都戲稱他為“永動機“，因為似乎永遠不需要休息。
王教授對他的勤奮很滿意：“周巖，下個月的學術會議你跟我一起去，有個校企合作項目很適合你?！?/p>
周巖點頭答應，心里卻在盤算著奶茶店春節期間的營業安排。他已經決定畢業后自己開一家店，連位置都看好了——就在長清大學城最熱鬧的十字路口。
至于徐萱...他們之間的聯系徹底斷了。那個深圳的夜晚后，周巖沒有再主動聯系她，而她似乎也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只有偶爾的朋友圈點贊提醒著對方的存在。
除夕夜，周巖回泰安老家過年。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看春晚，其樂融融。當《難忘今宵》的旋律響起時，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徐萱發來的照片——深圳的夜空，綻放的煙花，配文“新年快樂“。
周巖盯著照片看了很久，最終只回了一個“新年快樂“的表情符號。窗外，泰安的雪又悄無聲息地落下，覆蓋了過去一年的所有痕跡。
大年初三，周巖收到林小雨的信息：“周哥，我想辭職了，準備考研?！案綆б粋€抱歉的表情。
周巖回復：“加油，需要推薦信可以找我?！?/p>
放下手機，他突然意識到，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還停留在那個夏天，停留在濟南火車站的站臺上，看著徐萱的背影消失在列車門后。
研究生二年級開學前，周巖去了一趟泰山。這次他一個人，從紅門一路爬到玉皇頂，用了整整六個小時。山頂的風大得驚人，幾乎要把他吹倒。站在觀日峰上，周巖從背包里取出那個許愿瓶，看了最后一眼，然后用力扔向山谷。
瓶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很快消失在云霧中。周巖不知道它最終會落在哪里，會不會被人撿到，那個人會不會好奇地打開看看里面的紙條...
下山的路比上山輕松許多。周巖在山腳的紀念品商店買了一個新的許愿瓶，空白的，什么也沒寫。回到濟南后，他把它放在了奶茶店柜臺最顯眼的位置，像一個無言的承諾，又像一個未解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