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檔案館那扇厚重的玻璃門時,林微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即將踏上未知戰場的士兵,心跳在肋骨下沉穩卻有力地搏動著,既有對前路的茫然恐懼,也有一種被逼到懸崖邊后、不得不縱身一躍的決絕。
昨夜的輾轉反側并未完全消磨掉她的意志,反而像爐火淬煉鋼鐵一般,將那份動搖的決心錘煉得更加堅實。她不再試圖否定或逃避,而是選擇,至少在目前,去面對——面對自己身上發生的異變,面對那些可能潛藏在故紙堆里的、來自過去的“回聲”。
她比往常更早到達三樓的修復室,空氣中依舊是那股熟悉的、混雜著時光與防腐氣息的味道。但這一次,她不再僅僅將其視為隔絕外界的屏障,而是開始細細分辨其中更微妙的層次——樟木的辛香是為了驅蟲,舊紙的微酸是纖維老化的證明,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松節油的味道,那是前輩們修復油畫類檔案時可能殘留下的痕跡……這個她曾以為單調乏味的空間,似乎在一夜之間變得立體而充滿了待解的謎語。
沒有立刻沖向那個存放著《羊城商埠圖》的檔案柜,林微先是像往常一樣,有條不紊地做著準備工作。打開恒溫恒濕控制器,檢查工作燈亮度,將常用的修復工具——不同型號的鑷子、毛刷、壓板、調色碟、以及裝著特制修復液的滴瓶——一一排列整齊。她需要這些熟悉的、帶有秩序感的流程來穩定心神,對抗內心深處那股因未知而生的躁動。
她甚至花了比平時更多的時間,仔細清理了工作臺面,用不起毛的軟布將每一個角落都擦拭得一塵不染。仿佛只有將外部環境整理到極致的潔凈與有序,她才有勇氣去觸碰那些可能帶來混亂與失序的“內在”信息。
一切準備就緒。她走到檔案柜前,深吸了一口氣,輸入密碼,柜門“嘀”的一聲解鎖。她的目光準確地落在了那個標有《羊城商埠圖》編號的樟木圖筒上。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金屬柜壁時,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昨天那股冰冷徹骨的恐懼感似乎還殘留在皮膚的記憶里。她定了定神,用一種近乎儀式般的鄭重,取出了那個圖筒。
回到工作臺,她沒有急于打開。而是先在臺面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無酸紙作為緩沖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旋開圖筒蓋,將那副繪制著百年城郭的絹本長卷緩緩展開。
依舊是那熟悉的米黃色絹面,依舊是那沉寂的墨線。但當林微的目光再次落到左下角“麻行街”旁那條無名河涌,以及那個標注著“怡和行”碼頭的區域時,她的呼吸明顯急促了幾分。
就是這里。一切的開端。
她沒有立刻用手指去觸摸。有了昨天的經驗,她知道這種“接觸”可能會引發不可控的反應。她決定先進行更細致的、純粹視覺上的觀察。她戴上放大鏡,將工作燈的光源聚焦到那個區域,幾乎將臉貼到了圖面上。
在數十倍的放大之下,那些原本看似平滑的墨線呈現出細微的、如同山脈起伏般的肌理。她能清晰地看到墨跡滲透進絹布纖維的痕跡,看到某些線條邊緣因年代久遠而產生的自然暈染。而在那條河涌的墨線旁,她發現了幾處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異常。
一處是靠近“怡和行”碼頭標記的地方,墨色似乎比周圍略深一點,像是在繪制完成后,又被人用同色的墨水不著痕跡地加重過標記。另一處,則是在河涌轉彎進入主航道的位置,有一小片區域的絹布纖維呈現出一種極其不自然的扭曲,不像是正常的折痕或破損,倒像是……曾被某種尖銳物體用力劃過,然后又被小心撫平過?
這些細節極其微小,若非她今天帶著極強的目的性去觀察,加上頂級放大設備的輔助,幾乎不可能被發現。但它們的存在,卻像是一塊塊拼圖碎片,開始在她心中勾勒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加重的標記,意味著這個地點的重要性被強調。而不自然的劃痕……則可能暗示著某種沖突或暴力的發生?
林微的心跳再次加速。這些物理層面的細微證據,似乎正在與她昨天“感知”到的聲畫信息遙相呼應。
她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嘗試再次“接觸”。但這一次,她有了準備。她調整了一下呼吸,努力讓自己的心緒保持平靜,然后伸出右手食指,用指腹最柔軟的部分,極其輕柔地、試探性地觸碰向那個被加重標記過的“怡和行”碼頭符號。
幾乎在接觸的瞬間,那種熟悉的“滲透感”再次襲來!
但這一次,不再是混亂的聲畫碎片,而是一種更為純粹的、強烈的情緒流——焦灼。一種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般、急于達成某個目標卻又障礙重重的焦灼感,緊隨其后的,是貪婪,一種對財富、對利益近乎病態的渴求,最后,還夾雜著一絲隱藏極深的恐懼,仿佛在進行著某種一旦敗露便會萬劫不復的勾當。
沒有聲音,沒有畫面,只有這三種強烈而矛盾的情緒,如同三股不同溫度的水流,瞬間涌入她的感知,沖擊著她的神經。
林微悶哼一聲,迅速收回手指,身體晃了一下,扶住了工作臺邊緣才站穩。額頭上再次布滿了冷汗,胸口也有些發悶。
果然……還是有反應。而且,這一次似乎更“清晰”地指向了某種內在動機。焦灼、貪婪、恐懼……這些情緒,與走私、非法交易之類的活動高度吻合。
她坐在椅子上,休息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這種“情緒讀取”對精神的消耗極大,每一次都像是跑了一場馬拉松。
但她并沒有停下。短暫的休息后,她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副地圖,特別是那處有著不自然劃痕的河涌轉彎處。這一次,她更加小心,用指尖輕輕拂過那片區域,幾乎沒有用力。
這一次,沒有任何情緒涌入,也沒有聲畫。只有一種極其微弱的、冰冷的觸感,仿佛指尖劃過了一道凝固的傷疤。緊接著,一個極其短暫的意念閃過——不是畫面,更像是一個符號性的概念:“終結”。
終結?什么終結?是交易的終結?生命的終結?還是……某個秘密的終結?
這個詞如同一個沒有答案的謎語,懸在林微心頭。
兩次試探性的“接觸”,得到了不同的反饋。第一次是強烈的情緒流,指向動機;第二次是冰冷的觸感和概念,指向結果或狀態。這是否意味著,不同的“信息殘留”需要不同的觸發方式?或者說,她感知到的“信息類型”本身就存在差異?
林微感到自己的大腦有些不夠用了。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經驗范疇。她意識到,光靠這種“通感”式的接觸,得到的信息太過碎片化,而且對自身的消耗和風險都難以估量。她需要更系統、更客觀的方法來驗證和補充。
她將《羊城商埠圖》重新卷好收起,今天不打算再碰它了。轉而,她將注意力投向了昨天找到的那本《羊城百業雜記》。
她再次翻到記載“夜渡貨船,水鬼搬運”的那一頁。這一次,她沒有用手去觸摸文字,而是戴上了薄棉手套,僅僅用眼睛仔細閱讀上下文。
這段文字的記述風格確實很像晚清民國時期那些半紀實半傳聞的“嶺南雜錄”。里面提到,當時珠江水系復雜,河道縱橫,入夜之后,除了官府巡船,便是一些“另有營生”的船只在活動。所謂“水鬼搬運”,并非真指鬼怪,而是對那些手法隱秘、專門在夜間通過水路轉運禁運品(如鴉片、私鹽、軍火等)或進行其他非法交易的船夫和搬運工的黑話稱謂。文中還隱晦地提到,這些“水鬼”之間,以及他們與貨主、與其他勢力之間,常常因為利益沖突而發生火并,不少人就此“沉入江底,尸骨無存”,成為真正的“水鬼”。
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也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但這段描述中透出的那種陰暗、暴力、無法無天的氛圍,與她昨天觸摸文字時感受到的那股徹骨恐懼,以及從地圖河涌劃痕處感知到的“終結”概念,隱隱產生了某種聯系。
林微合上書,陷入了沉思。
如果她的“感知”是真的,那么《羊城商埠圖》上那條無名河涌,在光緒年間的某個夜晚,很可能發生了一場與“怡和行”有關的、涉及非法交易和暴力沖突的事件。而這個事件足夠慘烈或隱秘,以至于其強烈的情緒和關鍵信息,如同某種能量印記,附著在了與之相關的地圖和文字記錄之上。
這個推論讓她感到不寒而栗。
她坐在工作臺前,目光在修復工具、古籍文獻和窗外現代化的城市剪影之間游移。一邊是需要極致理性、客觀、遵循規則的修復工作,另一邊卻是正在她身上發生的、完全無法用科學解釋的、充滿了感性與直覺的“通感”現象。這兩者如同冰與火,在她身上形成了巨大的矛盾與張力。
她該怎么辦?繼續深入探究下去嗎?這會不會讓她徹底陷入某種危險的境地?不僅僅是精神上的崩潰,甚至可能觸及某些至今仍未消散的、現實層面的危險?畢竟,能讓怡和行這樣的大洋行都牽扯其中的“生意”,絕非小事。
可是,如果就此停下,回到過去那種麻木、逃避的狀態,她又不甘心。這種奇異的能力,雖然帶來了恐懼和消耗,但也像是一道微光,照亮了她原本死寂的內心世界,讓她重新感受到了某種“活著”的真實感,哪怕這種真實感是伴隨著危險的。而且,冥冥之中,她感覺這件事似乎與自己有著某種尚未明了的聯系。那種聯系感,微弱,卻固執地存在著。
就在她內心天人交戰之際,修復室的門又被敲響了。
這次進來的是一位年輕的同事,名叫張悅,性格活潑開朗,是館里少有的能和林微說上幾句話的人。
“林微姐,在忙呢?”張悅探進頭來,笑嘻嘻地問。
“嗯,還好。”林微收斂心神,擠出一個笑容。
“看你這兩天臉色都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張悅走進來,手里拿著一份文件,“對了,下周檔案局要來檢查,館里讓各部門整理一下近期的修復記錄和檔案出入庫臺賬,陳老師讓我把這份清單給你,讓你核對一下咱們修復室的部分。”
“好的,我知道了。”林微接過清單。
張悅卻沒有馬上離開,她湊近工作臺,好奇地看著上面攤開的幾本古籍。“哇,林微姐,你又在看這些老古董啊。《羊城百業雜記》?這里面寫的都是些什么呀?看起來好神秘的樣子。”
林微心里一緊,不動聲色地將書合上。“沒什么,就是些地方雜談,隨便看看,了解下背景資料。”
“哦……”張悅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目光又被工作臺上排列整齊的修復工具吸引,“說起來,林微姐,你修復東西的時候,會不會覺得……那些老物件好像有生命一樣?我上次整理一份民國時期的戰地記者日記,看著看著,就覺得心里特別難受,好像能感覺到當時那種緊張和害怕似的。”
林微握著清單的手指猛地收緊,她抬起頭,有些訝異地看向張悅。
張悅被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吐了吐舌頭:“哎呀,我就是隨便說說啦,可能是我太入戲了。不過說真的,每天對著這些幾十年、上百年的東西,有時候確實會覺得它們好像在跟你說話一樣。”
說完,她揮了揮手:“好啦,不打擾你了,我先去忙了。”便轉身離開了。
修復室再次恢復安靜。
林微卻久久無法平靜。張悅無心的一番話,像是一道閃電,劃破了她心中的迷霧。
難道……這種“共情”或者說“感知”能力,并非只有她一個人擁有?只是程度不同?張悅所說的“覺得心里難受”、“好像能感覺到緊張害怕”,不正是她最初體驗到的那種情緒波動的弱化版嗎?
也許,并非她發生了什么“異變”,而是她本身就具備比常人更強的“共情”潛質,而那次“意外”像是一個開關,將這種潛質極大地激發和放大了?又或者,是這座檔案館本身,這個匯聚了無數承載著人類記憶與情感物品的地方,就是一個巨大的“信息場”,敏感的人更容易受到影響?
這個新的可能性,讓林微感到一陣輕松,仿佛一直壓在心頭的某種“非人”的恐懼感減輕了不少。如果這并非獨屬于她的“詛咒”,而是一種可以被理解(哪怕是模糊地理解)的現象,那她或許更能接受,也更有勇氣去探索它。
她再次看向工作臺上的那些舊書,目光落回那本《羊城百業雜記》。那股冰冷的恐懼感似乎還在書頁間縈繞。
這一次,她沒有退縮。她重新戴上手套,翻開書頁,目光再次落在那段文字上。她嘗試著像張悅說的那樣,不是去“讀取”,而是去“感受”,去“共情”。
想象著百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珠江水面上,那些被稱為“水鬼”的人們,在進行著怎樣危險而絕望的交易?他們懷著怎樣的心情,在刀尖上舔血,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那份恐懼,不僅僅是對官府的恐懼,是否也包含了對同伴背叛的恐懼,對命運無常的恐懼?
當她沉浸在這種想象與共情之中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那股純粹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感似乎變得柔和了一些,不再是無法理解的、純粹負面的沖擊,而是開始呈現出更復雜的層次——恐懼之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麻木,一絲絕望,甚至……一絲對家人的牽掛?
雖然依舊模糊,但這細微的變化,卻讓林微看到了一絲曙光。
也許,她需要的不是對抗,而是理解。不是屏蔽,而是聆聽。
夕陽再次染紅了西邊的天空。林微收拾好東西,準備下班。今天,她沒有再感受到那種強烈的疲憊和精神消耗,反而有一種撥開迷霧、找到一絲方向后的清明感。
她走出檔案館,融入人流。腳步依舊沉穩,但內心已經不再是前兩日的惶惑與掙扎。
她知道,前路依然充滿了未知與風險。但她已經決定,要沿著這條由墨線、紙張、塵埃和回聲鋪就的、奇異的道路,繼續走下去。她要去觸碰那些“燭火”,解開那些“謎角”。
不僅僅是為了探尋一個百年前的秘密,更是為了……重新“織”補起那個早已殘破不堪的、屬于她自己的“心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