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當林微再次推開修復室那扇沉重的隔音門時,她的心態已經悄然發生了轉變。不再是前兩日的惶惑不安與被動應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靜的審慎,以及一種…近乎病態的、對解謎本身的沉迷。她像一個小心翼翼的拆彈專家,面對著一個構造復雜、威力未知的“信息炸彈”,既恐懼其潛在的破壞力,又忍不住想要探究其內部精密的構造。
她知道,純粹依賴那種不可控的“通感”去接觸,無異于赤手觸摸高壓電線,得到的信息碎片化不說,對自身的精神乃至生理都是巨大的負擔和風險。昨天的經驗告訴她,共情或許能稍微“緩沖”情緒沖擊,但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她需要更可靠的“絕緣手套”和“探測工具”。
而在這個儲藏著海量歷史信息的檔案館里,最可靠的工具,無疑就是那些被精心分類、看似枯燥乏味的檔案本身。
所以,今天她沒有第一時間去觸碰任何可能引發“反應”的物品。她將那副《羊城商埠圖》和那本《羊城百業雜記》暫時擱置一邊,如同對待兩塊高輻射源一般敬而遠之。她要做的是,先為自己構建一個相對安全的“信息場域”——通過常規的、理性的文獻研究,盡可能多地搜集與“麻行街河涌”、“怡和行”、“晚清走私”、“夜渡貨船”等關鍵詞相關的背景信息。
她向負責地方志文獻庫的老管理員申請了查閱權限,理由是為修復《羊城商埠圖》做背景考證——這是一個完全合情合理的借口。得到了許可后,她便一頭扎進了位于二樓、光線更為昏暗、空氣中樟木與陳腐氣息更濃郁的地方志庫房。
這里與三樓窗明幾凈的修復室截然不同。高大的金屬書架頂天立地,密集地排列著,只留下狹窄的通道。書架上塞滿了各種版本的《廣州府志》、《南海縣志》、《番禺縣志》,以及大量零散的、關于特定區域或行業的史料匯編、抄本、甚至是一些從未公開出版過的內部調查報告。大部分書籍的封皮都已陳舊不堪,書頁泛黃發脆,翻動時需要格外小心,生怕驚擾了沉睡其中的百年塵埃。
林微推著一輛吱呀作響的小推車,在書架間緩緩移動。她需要查找的并非那些宏大的歷史敘事,而是隱藏在字里行間的、關于城市肌理和社會細節的蛛絲馬跡。她重點關注光緒年間(大約1875年至1908年)關于廣州城西區域,特別是涉及河道管理、治安巡邏、商業糾紛、以及各類“意外事故”的記錄。
這項工作遠比想象的要枯燥和艱難。古人的記述方式往往簡潔、隱晦,且帶有強烈的官方視角或文人偏見。大量的篇幅被用于記載官員升遷、祭祀典禮、祥瑞災異,而對于市井生活、特別是那些“不光彩”的層面,往往語焉不詳,甚至刻意回避。
她耐著性子,一頁頁地翻閱。指尖拂過那些刻板的鉛字或模糊的墨跡,鼻腔里充斥著舊紙張特有的、混合著霉味與墨香的氣息。庫房里異常安靜,只有她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其他查閱者壓抑的咳嗽聲。時間在這里仿佛失去了刻度,只剩下一種緩慢的、近乎停滯的流逝感。
她查閱了關于河道清淤的記錄,希望能找到那條“麻行街河涌”的官方名稱或更詳細的描述,但一無所獲,它似乎真的只是一條不起眼的、甚至在官方視野里都無足輕重的支流。她又去查找關于怡和行的商業記錄,除了其作為著名洋行的常規貿易信息外,并未發現任何與走私或暴力事件相關的明確記載,這也在意料之中,畢竟此類信息不可能出現在官方文獻里。
挫敗感如同潮水般一點點累積。她幾乎要懷疑自己的方向是否錯了,那些“感知”到的信息是否真的只是毫無根據的臆想。
就在她快要失去耐心的時候,在一本光緒二十五年的《南海縣捕衙差務日志》的末尾,她發現了一條極其簡短、幾乎被忽略的記錄:
“光緒二十五年七月初三夜,西城麻行街左近河涌撈獲無名浮尸一具,衣衫不整,面目難辨,疑為失足溺斃,已著仵作驗看,后令坊役掩埋于城北義冢。”
短短三十余字,淹沒在大量關于緝拿盜賊、調解鄰里糾紛的日常記錄之中,毫不起眼。記錄的口吻也平淡無奇,透著一種官樣文章特有的冷漠。
但林微的心臟卻驟然收緊!
光緒二十五年七月初三夜!時間點明確。地點是西城麻行街左近河涌!與地圖上的位置高度吻合!無名浮尸!衣衫不整,面目難辨!這絕非正常的“失足溺斃”該有的狀態!
這條記錄,就像一道微弱的燭火,瞬間照亮了她心中那個黑暗的角落!它與她從地圖和《雜記》中感知到的恐懼、終結、暴力、走私等碎片信息,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雖然日志中沒有提及怡和行,也沒有說明死因,但這個“巧合”已經足以讓林微確定,她并非完全在捕風捉影。百年前那個夜晚,那條河涌上,確實發生了命案!而這具無名浮尸,很可能就是那場隱秘沖突的犧牲品。
這個發現讓林微感到一陣寒意,但也帶來了一種病態的興奮。她像一個終于找到了關鍵線索的偵探,精神為之一振。她小心翼翼地將這條記錄的出處、卷宗編號、頁碼都詳細地抄錄在自己的工作筆記本上,甚至用手機拍下了那頁的模糊照片。
有了這個突破口,她接下來的研究就更有方向性了。她開始集中查找光緒二十五年七月前后,關于城西治安、河道管理、甚至是一些地方小報(如果能找到的話)的相關記錄,試圖找到更多旁證。
她沉浸在這些故紙堆中,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直到腹中傳來一陣空蕩蕩的饑餓感,她才驚覺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她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又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閱讀這些豎排繁體字,對體力和精神都是極大的考驗。
但她并不覺得累。一種強烈的求知欲和解謎的沖動支撐著她。她感覺自己正在進行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后,仿佛隱藏著無數鮮活的、等待被發現的故事。
下午,她沒有立刻回到修復室去“接觸”那副地圖。她知道,在沒有更充分的準備和更可控的方法之前,貿然接觸高風險的信息源是不明智的。她決定先嘗試對那本《羊城百業雜記》進行更深入的“解讀”。
她將那本書帶回了相對明亮、也讓她更有安全感的三樓修復室。這一次,她沒有直接用手指觸摸,而是想到了一個或許能起作用的“媒介”——她找來一支平時用于清理圖面塵埃的、筆桿由絕緣性良好的竹子制成、筆頭是柔軟羊毛的小掃帚。
她戴上薄棉手套,翻到記載“夜渡貨船,水鬼搬運”的那一頁。然后,她閉上眼睛,調整呼吸,努力回想昨天那種試圖去“共情”而非“對抗”的感覺。她想象著自己并非要去“讀取”信息,而是像一個耐心的傾聽者,準備聆聽一段塵封已久、充滿了恐懼與絕望的訴說。
準備好之后,她睜開眼,用那支竹柄羊毛掃帚的柔軟筆頭,極其輕柔地、緩緩地掃過那幾行關鍵的文字。
幾乎立刻,那股熟悉的冰冷恐懼感再次襲來!但或許是因為有了心理準備,或許是羊毛掃帚的“絕緣”作用,這一次,恐懼感并沒有像昨天那樣排山倒海、令人窒息。它更像是一股冰冷的潛流,在意識深處緩緩流淌。
林微強忍著不適,保持著掃帚的輕柔拂動,同時集中意念去“傾聽”那恐懼背后的東西。
漸漸地,在那片純粹的冰冷之中,她捕捉到了一絲新的、極其微弱的情緒——背叛!
一種被信任之人從背后捅刀的、徹骨的寒意與絕望!
這個發現讓林微的心猛地一沉。恐懼,源于暴力和死亡的威脅;而背叛,則指向了更深層次的人性黑暗。難道那場沖突,不僅僅是外部勢力的火并,還涉及內部的陰謀與反水?
“水鬼”們的世界,本就充滿了爾虞我詐,黑吃黑的戲碼恐怕是家常便飯。但當這種抽象的認知,通過如此真切的情緒傳遞過來時,其帶來的沖擊力依然讓林微感到一陣心悸。
她緩緩移開掃帚,那股夾雜著背叛意味的恐懼感才逐漸消退。她坐在椅子上,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明亮。
用媒介接觸,并輔以主動的共情式“傾聽”,似乎真的能讓她在一定程度上“過濾”和“解析”那些原始的情緒信息,而不是被其完全淹沒。這是一個重要的進步!
雖然這仍然無法讓她看到具體的畫面或聽到清晰的聲音,但能夠捕捉到更細微的情緒層次(如背叛),已經為她理解事件的性質提供了關鍵線索。
她將這個發現也記錄在筆記本上:“《雜記》文字接觸(羊毛掃帚媒介+共情):強烈恐懼+背叛感。”
接下來,她將目光投向了那副被暫時“封印”的《羊城商埠圖》。她知道,地圖本身蘊含的信息量一定遠超文字記錄。特別是那個有著不自然劃痕的河涌轉彎處,以及那個被加重標記的“怡和行”碼頭。
她再次展開地圖,戴上放大鏡。這一次,她決定嘗試用同樣的方法,使用竹柄羊毛掃帚的筆頭,去輕輕拂過那處代表“終結”的劃痕區域。
屏息,凝神,共情……想象著那里可能發生的最后時刻。
掃帚尖輕柔地觸碰著那片纖維扭曲的區域。
冰冷!依舊是那種仿佛觸摸到凝固血液般的冰冷觸感。但這一次,在那冰冷之下,她似乎捕捉到了一個極其短暫的、破碎的聲音片段!
“……噗通……”
一聲沉悶的落水聲!緊接著,是水花被攪動、迅速平息下去的細微聲響。
雖然依舊模糊短暫,但這無疑是對“終結”概念的最好注腳!有人(或者有東西)被扔進了水里!結合那具無名浮尸的記錄,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林微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她正在一點點地、從不同的信息源(官方記錄、傳聞雜記、地圖本身)拼湊出那個夜晚的真相輪廓:一場發生在麻行街河涌上的、與怡和行有關的、涉及走私(貪婪)、背叛、暴力沖突(恐懼)、并最終導致人員死亡沉尸(終結、浮尸)的隱秘事件。
這個輪廓雖然依舊模糊,但已經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幻覺,而是有了實實在在的證據鏈條在支撐!
她收起地圖和掃帚,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但內心深處卻涌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她像一個在黑暗中摸索了許久的尋路者,終于看到了一絲微弱但真實的光亮。
下班的時候,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急匆匆地離開。她站在檔案館門口,看著夕陽下車水馬龍的街道,目光卻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落在了百年前那條陰暗潮濕的河涌之上。
她知道,她所觸及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那個夜晚的真相,絕不僅僅是找到一具浮尸那么簡單。怡和行為什么會牽扯其中?“貨物”到底是什么?背叛者是誰?又是誰最終痛下殺手?這些疑問如同藤蔓般在她心頭纏繞。
而更深層的問題是:為什么是她?為什么她能感知到這一切?這僅僅是一種被放大的共情能力,還是……與她自身那段不愿提及的過往,有著某種隱秘的、尚未揭開的聯系?
她收回目光,臉上露出一絲復雜難明的表情。或許,修復這些塵封的地圖與記憶,最終指向的,是修復她自己靈魂深處那道最深的裂隙。
這“織城”之路,亦是“織心”之旅。
她轉身,融入暮色之中。腳步比昨天更堅定,也更沉重。因為她知道,從今天起,她不再是一個旁觀者,而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參與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