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微睡得極不安穩。
窗外的城市霓虹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在臥室天花板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微弱光斑,如同某種焦躁不安的呼吸。她反復輾轉,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徘徊。閉上眼,那嘶啞的催促聲、“嘩嘩”的水聲、模糊晃動的油燈光影,以及那若有似無的血腥氣,便如同不請自來的訪客,固執地在她腦海中盤旋、重演。
她甚至能更清晰地“回憶”起一些細節——比如那雙在濕滑甲板上移動的草鞋,鞋底似乎沾滿了泥濘和某種暗色的黏稠物;比如那搖曳的油燈,燈罩上積著一層厚厚的油垢;再比如那句“……貨……上……”之后,似乎還跟著一句被風聲和水聲模糊掉的低語,像是在忌憚著什么。
這些“回憶”真實得令人心悸,仿佛她并非僅僅是“感知”到了一段過去的聲畫碎片,而是……親身經歷過那個夜晚一般。
這怎么可能?
理智告訴她,這不過是壓力過大、精神緊張引發的臆想,是潛意識將白天工作中的信息碎片與某些深層恐懼糅合后的產物。可身體的反應卻騙不了人——每一次“回放”都伴隨著心跳加速、手心冒汗,甚至胃部都隱隱傳來痙攣般的緊縮感。那種瀕臨危險邊緣的、腎上腺素飆升的“真實感”,絕非普通夢境或幻覺所能比擬。
凌晨四點多,她終于無法忍受這種折磨,索性從床上坐起,打開了床頭燈。柔和的暖黃光線驅散了部分黑暗帶來的不適,她裹緊了薄被,呆坐了許久,目光空洞地落在對面墻壁上掛著的一幅江南水鄉的印刷畫上。那上面小橋流水、粉墻黛瓦,一片歲月靜好的安寧景象,與她腦海中那個陰暗、潮濕、彌漫著危險氣息的晚清河涌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她起身走到書桌前,打開了筆記本電腦。鬼使神差地,她在搜索引擎里輸入了“晚清廣州怡和行河涌秘聞”之類的關鍵詞。跳出來的結果大多是關于十三行貿易的宏觀歷史、怡和洋行的商業成就,或者是一些關于鴉片戰爭前后風云變幻的官方記述。沒有任何信息指向某個具體的、發生在麻行街旁那條無名河涌上的、可能涉及走私甚至流血沖突的隱秘事件。
她不死心,又換了幾個更偏門的關鍵詞組合,甚至嘗試在外文數據庫里搜索。結果依舊寥寥。歷史如同浩瀚的海洋,大部分時候只記錄下掀起巨浪的事件,至于那些發生在幽暗角落里的細微漣漪,早已被時間的長河吞噬,了無痕跡。
或者,她想,是自己真的想多了?那段“體驗”,也許根本與怡和行無關,甚至與那副地圖都無關,只是她自己內心深處某些未被察覺的創傷,借由修復工作這個媒介,扭曲變形后投射出來的幻象?
畢竟,她選擇這份工作,選擇這座檔案館,本身就是一種逃避。逃避那個讓她人生軌跡驟然偏離的“意外”,逃避那些關切又帶著探詢的目光,逃避那個一碰就痛的、關于失去與背叛的疤痕。一個內心早已千瘡百孔的人,產生一些光怪陸離的臆想,似乎也并不奇怪。
天色微明時,她才帶著一身疲憊和滿心疑慮,重新躺回床上,強迫自己合眼休息了不到兩個小時。
第二天踏入檔案館大門時,林微感覺自己的腳步都有些虛浮。一夜的輾轉反側讓她臉色不佳,眼下也帶著淡淡的青黑。她刻意避開了早高峰時段打卡的同事,直接乘電梯上了三樓。
走廊里異常安靜,只有她自己的腳步聲在地毯上留下沉悶的回響。空氣中依舊彌漫著那股熟悉的、樟木與舊紙混合的氣味,但今天聞起來,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滯感,仿佛連空氣本身都承載著過多的秘密與重量。
她刷卡打開修復室的門,昨天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工作臺映入眼簾。那副《羊城商埠圖》被妥善地安置在圖筒中,靜靜地躺在檔案柜里。一切如常,仿佛昨天下午那段驚心動魄的“體驗”從未發生過。
然而,當她的目光觸及那個金屬檔案柜時,心臟還是不受控制地收縮了一下。一種混雜著恐懼與某種病態好奇的情緒再次浮上心頭。她甚至產生了一種沖動,想要立刻打開柜子,拿出那副地圖,再次觸摸那個“活躍”的區域,看看是否還會有什么反應。
“小林,今天來得挺早啊。”一個略顯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林微轉過身,看到一位頭發花白、穿著一身靛藍色中山裝的老者正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一個搪瓷茶缸,臉上帶著和煦的微笑。
“陳老師早。”林微連忙收斂心神,禮貌地打招呼。
這位陳老師,名叫陳啟明,是館里資格最老的古籍修復師之一,據說解放前就在當時的省立圖書館做學徒,修復過的珍貴文獻不計其數,是行內泰斗級的人物。他為人隨和,沒什么架子,對林微這樣的年輕后輩也頗為關照。
“臉色不太好啊,昨晚沒休息好?”陳啟明走近幾步,仔細打量了她一下,關切地問道,“年輕人,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體。咱們這行,眼神和手上的功夫固然重要,但精氣神才是根本。”
“謝謝陳老師關心,可能……是有點沒睡好。”林微含糊地應道,不自覺地避開了陳啟明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溫和而銳利的眼睛。
陳啟明也沒多問,只是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林微的工作臺,最后落在那只存放《羊城商埠圖》的圖筒上。“昨天在忙這幅光緒年的商埠圖?嗯,這幅圖有點意思,絹本設色,繪制得相當精細,信息量也大。不過年代久了,損毀也比較嚴重,修復起來要格外仔細。”
“是的,昨天剛開始做前期的清潔和揭裱準備。”林微順著他的話說道,心里卻微微一動。
“這幅圖啊,”陳啟明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輕輕呷了一口茶缸里的濃茶,繼續說道,“以前聽我師傅說過,這類商埠圖,特別是晚清民國時期的,看著只是標注些街道商鋪,其實里面門道多著呢。有些洋行、大商號私下繪制的內部用圖,甚至會隱晦地標注一些‘特殊’的航道、倉庫位置,還有……一些不方便公開的‘生意’往來的據點。當然,大部分現在都看不出來了,要么毀了,要么就是用咱們看不懂的暗語標記。”
林微的心跳漏了一拍。陳老師這番話,像是一把鑰匙,恰好插進了她心中那個剛剛萌生的、荒謬的猜測之鎖里。
“特殊……航道?不方便公開的生意?”她c?g?ng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平靜,帶著一絲純粹的好奇。
“是啊,”陳啟明放下茶缸,走到工作臺邊,饒有興致地虛指著地圖柜,“比如,有些走私線路,特別是鴉片貿易猖獗那會兒,官面上查得緊,私底下的水路交易就五花八門了。那些圖紙上,可能某個看似普通的渡口標記,或者一條不起眼的小河涌,就是當時重要的走貨通道。當然,這些都是坊間傳說加上一些老輩人的猜測,當不得真,當不得真。”他笑著擺了擺手,似乎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了。
林微卻感覺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看似普通的渡口標記……不起眼的小河涌……重要的走貨通道……
這不恰好對應了她昨天“體驗”到的場景和那副地圖上的細節嗎?
她張了張嘴,想再問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該如何措辭,才能不顯得突兀和怪異。
幸好陳啟明沒有留意到她的異樣,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道:“行了,不打擾你工作了。有修復上的難題,隨時可以來找我。記住,慢工出細活,不急。”
“好的,謝謝陳老師。”林微目送著陳啟明轉身離開,修復室的門被輕輕帶上,再次隔絕了外界。
室內重新恢復了寂靜,但林微的心湖卻再也無法平靜。陳老師無意間的一番話,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湖中,激起了千層浪。
難道……她昨天“感知”到的,真的是一段關于走私甚至可能涉及暴力沖突的、發生在百年前那條河涌上的真實片段?而觸發點,就是她修復的那副地圖本身?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恐懼。如果這是真的,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這些古老的地圖、文獻,不僅僅是記錄歷史的載體,它們本身就如同某種“記錄儀”,儲存著繪制或使用它們時周遭發生的強烈事件或情感的“信息”?而她,因為某種未知的原因——或許是那次“意外”改變了她的某些生理或心理機制,或許是她本身就具備某種潛在的“通感”天賦——能夠“讀取”這些信息?
這個想法太過瘋狂,完全超出了她以往的認知體系。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痛感清晰地傳來,證明她并非身處夢境。
她在工作臺前呆坐了很久,內心激烈地交戰著。一部分理智在拼命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幻覺,是她精神問題的投射;而另一部分,卻被那種難以言喻的“真實感”和強烈的好奇心所攫住,渴望去探尋這背后的真相。
最終,后者占據了上風。
逃避了這么久,她第一次產生了一種想要主動去“觸碰”什么的沖動。不是為了證明自己瘋了,而是……她想知道。她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想知道那些舊紙張里,究竟還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沒有立刻去碰那副《羊城商埠圖》,她知道自己現在心緒不寧,不適合進行精細修復。她走到另一側的書架前,那里存放著一些與館藏地圖相關的輔助文獻資料,包括一些地方志、行名錄、甚至是舊報紙的影印本。
她想先從側面了解一下。關于那條麻行街旁的河涌,關于怡和行在那個時期的具體業務范圍,看看能否找到一些與她“感知”到的信息相印證的蛛絲馬跡。
她取下幾本厚厚的、書頁泛黃的《南海縣志》和《廣州府志》,回到工作臺前,開始一頁頁地翻閱。這些古籍大多使用繁體豎排,字跡模糊,閱讀起來頗為費力。但林微卻看得異常專注,仿佛要在這些枯燥的文字記載中,尋找某種隱秘的連接。
時間在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中緩緩流逝。她查閱了大量關于河道變遷、碼頭管理的記載,也找到了不少關于怡和行等洋行的官方記錄,但都與那個充滿緊張氣氛的“夜晚”對不上號。
就在她快要放棄,認為那真的只是自己臆想的時候,她的指尖無意中拂過了一本裝訂簡陋的、似乎是某個商會內部刊印的《羊城百業雜記》的某一頁。那一頁記載的是清末民初時期,廣州城內各種“偏門”行當和地下交易的傳聞軼事,文字間充滿了語焉不詳的暗示和市井俚語。
當她的手指觸摸到其中一段描述“夜渡貨船,水鬼搬運”的文字時,一股突如其來的、強烈的恐懼感瞬間攫住了她!
不是聲音,也不是畫面。而是一種純粹的、冰冷徹骨的恐懼。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掙扎,又像是目睹了某種極度血腥恐怖場景后殘留的生理應激反應。這恐懼感如此強烈,以至于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發起抖來,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
她猛地將手從書頁上移開,那股恐懼感才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心有余悸的顫抖和一陣陣反胃的惡心感。
她臉色煞白地看著那本《羊城百業雜記》,呼吸急促。
又來了!
這一次,不是地圖,而是一本看似普通的舊書。觸發點,是那段描述“夜渡貨船”的文字。雖然沒有具體的聲畫信息,但那股純粹的、源自過去的強烈恐懼情緒,卻清晰無誤地傳遞了過來。
這下,她再也無法用“幻覺”或“巧合”來欺騙自己了。
有什么東西,是真的存在的。某種超越常規理解范疇的“信息殘留”,附著在這些承載著歷史印記的物品之上。而她,能夠感知到它們。
這個認知如同一道驚雷,劈開了她一直以來試圖維持的平靜表象,露出了底下波濤洶涌的真實。
恐懼依舊存在,甚至更加強烈,因為未知往往比已知的危險更令人不安。但同時,一種近乎宿命般的、被卷入某種巨大秘密之中的感覺,也油然而生。
她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又看了看窗外已經西斜的陽光。今天的工作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又快要結束了。
她沒有再繼續翻閱資料,也沒有去碰那副地圖。她需要時間,需要空間,來消化這個顛覆性的發現,來重新審視自己,以及這個看似平凡的世界。
收拾好東西,離開檔案館時,她的腳步比昨天更加沉重,但眼神里卻多了一絲不同以往的堅定。她不再像昨天那樣,試圖將自己融入人潮、隱藏起來。她站在檔案館門口的臺階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觀察”起眼前的這座城市。
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現代文明的光輝覆蓋了一切。但在那些光鮮亮麗的表象之下,在那些被時間沖刷磨平的角落里,又埋藏著多少像她今天所觸碰到的那樣的、無聲的吶喊與恐懼?
這座城市,以及她所在的這座檔案館,在她眼中,不再僅僅是鋼筋水泥的集合體,或者故紙堆的倉庫。它們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充滿了裂隙與回聲的迷宮。
而她,林微,一個原本只想逃避的古地圖修復師,似乎正站在這個迷宮的入口,手中握著一把銹跡斑斑、卻能開啟某些隱秘之門的鑰匙。
她不知道這把鑰匙會將她引向何方,是更深的深淵,還是……某種意想不到的救贖?
但她知道,她不能再假裝視而不見了。
深吸一口氣,她邁下臺階,走入了暮色四合的城市之中。這一次,她的方向感似乎清晰了一些,盡管前路依舊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