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珍寶失竊案”——這六個字如同擁有某種魔力,在林微的腦海中反復回蕩,激起層層巨浪,久久無法平息。它像一把鑰匙,解開了之前諸多看似矛盾或難以理解的謎團,卻又同時打開了一扇通往更深邃、更危險、也更令人難以置信的黑暗領域的大門。
接下來的幾天,林微整個人都處于一種高度亢奮與極度審慎交織的奇異狀態。一方面,梁裕生工程師日記中透露出的這個驚天線索,讓她感覺自己距離那個百年前的真相核心又近了一大步,解謎的興奮感幾乎要沖昏她的頭腦;另一方面,這個真相所牽扯到的層級(宮廷、頂級洋行、官府高層),又讓她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所面對的,是怎樣一個龐大而恐怖的利益網絡和權力黑幕。這讓她在興奮之余,更多了一份如履薄冰的謹慎與后怕。
她甚至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追查此事的動機。最初或許只是源于一種對歷史的好奇、對自身能力的探索,以及…潛意識里對父親之死尋求替代性“真相”的移情。但現在,當線索指向“宮中珍寶失竊”這樣可能動搖國本(在當時)的丑聞時,她感覺自己肩上似乎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幾乎無法承受的歷史責任感。這不再僅僅是一個關于謀殺和掩蓋的故事,更可能是一段被刻意從正史中抹去的、關乎國家命運與民族尊嚴的隱秘片段。
她還能繼續下去嗎?她一個普通的檔案修復師,有能力去觸碰這樣層級的秘密嗎?會不會像那只試圖撼動大樹的蚍蜉,最終被碾得粉身碎骨?
這些疑問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時地沖擊著她剛剛建立起來的決心。有好幾次,她甚至產生了想要就此收手、將所有發現都徹底封存、退回到那個安全但麻木的角落里的念頭。
但最終,是兩種力量支撐著她沒有后退。
其一,是那份與父親之死遙相呼應的、對“被掩蓋的真相”的執念。她無法容忍罪惡被輕易地遺忘,無法接受個體在強權面前的無聲消逝。哪怕時隔百年,哪怕困難重重,她也想為那些被歷史的塵埃掩埋的冤屈,發出一點微弱的聲音。
其二,則是她內心深處,那份屬于修復師的本能——對“完整”的追求。無論是殘破的地圖,還是破碎的歷史,她都有一種將其“織補”完整、恢復其本來面目的強烈沖動。這個百年謎案,就像一幅被撕碎、篡改、甚至故意燒毀了關鍵部分的絕世名畫,而她,恰好掌握了一些能夠將其重新拼湊起來的、獨一無二的“碎片”(她的“通感”能力)和“工具”(她的專業知識與檔案館的資源)。這種誘惑,對于一個真正的修復師而言,是難以抗拒的。
于是,在經歷了短暫的猶豫和掙扎之后,林微再次將目光投向了眼前的重重迷霧,眼神變得更加堅定,但也更加…內斂和深沉。她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必須走得比之前更加小心,更加隱秘。
她將調查的重心,暫時從那些容易引發強烈“反應”的物證(如圖地圖、鎮物石)上移開,轉向了風險相對較低、但難度卻呈幾何級數增加的文獻考證,目標直指——清末宮中珍寶失竊案。
這無疑是一個極其宏大且敏感的課題。清朝末年,國力衰微,內憂外患,宮廷內部管理混亂,監守自盜、珍寶流失的事件時有發生,但大多被視為宮闈秘聞,極少有明確的官方記載,更遑論涉及到足以引發地方官府強力掩蓋、甚至可能需要設立“鎮物”來壓制的“大案”。
林微首先利用檔案館的內部數據庫和合作機構的接口,檢索關于“清宮失竊”、“國寶流失”、“圓明園遺珍”、“宮廷檔案”等關鍵詞的公開或半公開資料。結果浩如煙海,但絕大多數都是關于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八國聯軍侵華期間的劫掠,或者是溥儀遜位后小朝廷內部倒賣文物的丑聞。關于光緒年間(特別是光緒二十五年前后)發生的、可能與廣州方面產生聯系的、具體的宮中珍寶失竊“大案”,幾乎找不到任何直接的記錄。
這并不奇怪。如此隱秘且可能涉及高層的案件,其相關檔案很可能早已被銷毀,或者被封存在普通研究者根本無法接觸到的、保密級別極高的深宮秘檔之中。
林微沒有氣餒。她轉換思路,既然直接查找案件本身困難重重,那么或許可以從側面入手。比如,查找光緒二十五年前后,宮廷內部是否有重大的人事變動(如掌管內務府或珍寶庫的官員突然被貶、賜死或“病故”)?是否有關于加強宮廷守衛或清查府庫的諭旨或記錄?甚至…是否有關于某些特定類型珍寶(如玉器、書畫、金銀器皿)在那個時間點前后**突然從宮廷記錄中“消失”**的情況?
這項工作需要極大的耐心和對清代宮廷制度、檔案體系的深入了解。林微并非歷史專業出身,只能依靠有限的工具書和數據庫,像一個笨拙的學徒般,一點點地摸索。她查閱了《清實錄》、《大清會典》、《國朝宮史續編》等浩瀚的官方典籍,又在數字化的清代檔案庫(如第一歷史檔案館的部分開放資源)中反復檢索。
幾天下來,她感覺自己的眼睛都快要看瞎了,大腦也被無數枯燥的帝王起居、官員任免、繁文縟節所充斥,卻依然沒有找到任何與“光緒二十五年”、“珍寶失竊”、“廣州”直接相關的確鑿證據。
就在她再次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她在翻閱一份關于清末粵海關(負責廣州口岸貿易與關稅的機構)的檔案匯編時,發現了一條看似不太起眼、但時間點卻頗為敏感的記錄:
“光緒二十六年春,粵海關監督XX(人名模糊)以‘失察縱私’罪名被革職查辦,調京聽勘。其部分家產被抄沒,據傳查獲‘違禁’珍玩玉器數箱,然具體名目未詳公布,后此事不了了之。”
光緒二十六年春!距離浮尸案發生(光緒二十五年七月)僅僅過去了半年多!粵海關監督!這個職位在當時可謂是廣州地面上最有權勢、也最“油水豐厚”的官員之一,直接負責管理對外貿易和關稅,與洋行(比如怡和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因為“失察縱私”被查辦,并且家中搜出“違禁”珍玩玉器?這會不會太巧合了?
林微的心臟再次劇烈跳動起來!
這位被革職的粵海關監督,會不會就是當年幫助掩蓋真相、或者本身就參與了那場“宮中珍寶”交易的關鍵人物?他被查辦,是不是因為事情敗露或者內部傾軋?而那些“違禁”的珍玩玉器,會不會就包含了從宮中流失出來的珍寶?“不了了之”的結局,是否意味著有更高層級的力量再次介入,將此事強行壓下?
這條線索雖然依舊間接,但它第一次將“廣州官場”、“時間點”、“珍玩玉器”這幾個關鍵要素聯系了起來,為那個模糊的“宮中珍寶失竊案”提供了一個可能的本地關聯點!
她立刻將這位粵海關監督的名字(盡管有些模糊,但大致可以辨認)和相關信息記錄下來。下一步,她需要查找更多關于此人的資料,他的履歷、他的關系網、他被查辦的具體原因和后續下落。這或許能成為揭開整個黑幕的關鍵突破口。
找到新的方向讓林微的精神為之一振。她暫時放下了對“緙絲”和“法文地圖”的研究,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對這位“倒霉”的粵海關監督的背景調查之中。
然而,就在她準備更深入地挖掘這條線索時,一個新的、來自現實層面的“干擾”卻不期而至。
那天下午,林微正在自己的工位上查閱資料,修復室的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檔案館的副館長,姓周,一個五十多歲、戴著眼鏡、表情嚴肅的中年男人。周副館長主管業務工作,平時很少直接過問修復室的具體事務。他的突然到來,讓林微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小林啊,”周副館長推了推眼鏡,目光在她略顯凌亂的辦公桌上掃過,最后停留在她身上,語氣平淡地說道,“最近工作狀態怎么樣?”
“挺…挺好的,周館長?!绷治⑦B忙站起身,心里有些發虛,不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嗯,”周副館長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然后話鋒一轉,“是這樣的,館里最近接到上級通知,要對一批館藏的重點保護文物進行安全評估和數字化建檔工作。其中有一部分是涉及到晚清至民國初期的重要輿圖文獻,考慮到你在這方面比較熟悉,修復技術也過硬,館里決定讓你參與這個專項工作小組?!?/p>
專項工作小組?重要輿圖文獻?
林微愣了一下,隨即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涌上心頭。這聽起來像是一個重要的、受到重視的任務,但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交給她,會不會……太巧合了?
“周館長,我…我手頭還有幾個修復任務沒完成…”她試圖推辭。她現在所有的心思都在那個百年謎案上,實在不想被其他事務所干擾,更何況這個“專項小組”聽起來就意味著要接觸更多敏感的、可能受到監控的館藏核心文獻。
“你手頭的工作可以先放一放,或者交給小張(張悅)她們協助處理一下。”周副館長的語氣不容置疑,“這個專項工作很重要,時間也比較緊,是館里今年的重點項目之一。陳老師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館里覺得你最合適。這也是對你能力的肯定嘛。”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別有深意地看了林微一眼,補充道:“特別是那些涉及租界、洋行、以及特殊歷史時期的圖文檔案,更要仔細評估,確保信息的完整和安全。這也是…保護國家文化遺產的需要嘛。”
租界…洋行…特殊歷史時期…確保信息的完整和安全…
這幾個詞像錘子一樣敲在林微的心上。周副館長這番話,聽起來冠冕堂皇,但結合她最近正在秘密調查的內容,怎么聽都像是一種…暗示或者警告?
難道…她最近頻繁查閱相關資料的行為,已經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還是說,這僅僅是她因為心虛而產生的過度解讀?
林微感覺自己的后背有些發涼。她不敢再多說什么,只能低聲應道:“好的,周館長,我服從安排。”
“嗯,那就好。明天小組會開個碰頭會,具體要求到時候會通知你。好好干?!敝芨别^長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離開了。
修復室的門被關上,留下林微一個人站在原地,心亂如麻。
這個突然而至的“專項任務”,像一個巨大的問號,懸在了她的頭頂。這究竟是一個普通的、看重她能力的正常工作安排?還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旨在將她納入“監控”范圍、甚至阻止她繼續深入調查的陷阱?
她想起了那本記錄著善堂疑點的《事略匯編》出現在未整理檔案中的“巧合”,想起了那張法文地圖和硬木匣子突兀地出現在庫房角落的“巧合”,甚至想起了陳老師恰到好處地提及“緙絲”和“私人測繪圖”的“巧合”……
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真的是偶然嗎?還是說,在這座看似平靜的檔案館深處,一直有一雙(或幾雙)無形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視著她?甚至…在有意無意地引導著她的調查方向?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對方的目的又是什么?是想幫助她揭開真相?還是想利用她,將某些更深的秘密引爆出來,達到他們自己的目的?
林微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寒意。她原本以為自己是在黑暗中孤獨地探索,卻沒想到,自己可能早已置身于一個更龐大、更復雜的棋局之中,甚至…本身就是一顆身不由己的棋子。
她走到窗前,看著窗外已經完全黑下來的天空。城市的光污染將夜空染成一片渾濁的暗紅色,看不到一顆星星。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迷失在這片渾濁光影中的一只飛蛾,被某種未知的光源吸引著,奮不顧身地撲過去,卻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溫暖的光明,還是…焚身的烈焰。
加入這個“專項小組”,意味著她將能接觸到更多核心的、可能與謎案相關的輿圖文獻,這無疑為她的調查提供了便利。但同時,也意味著她的一舉一動都將暴露在更嚴密的“注視”之下,風險陡增。
這是一個機會,也是一個陷阱。
她該如何選擇?又該如何在這個危機四伏的棋局中,保護自己,并繼續追尋她想要的真相?
林微的目光落在工作臺上那盞孤燈之上。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顯得孤獨而渺小。但她的眼神,卻在短暫的迷茫之后,重新凝聚起一種倔強的光芒。
無論前方是棋局還是深淵,她已經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