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古云深在陶然居那場暗流涌動的會面,像一劑強效催化劑,徹底打破了林微試圖維持的、脆弱的心理平衡。她原本以為自己面對的只是一段塵封的歷史和一個需要抽絲剝繭的謎案,但古先生的出現,以及他那本看似坦誠卻又處處透著保留的雜記,讓她清晰地意識到,這個百年前的秘密,很可能并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真正“死亡”,它依然在以某種形式“存活”著,甚至可能…一直有某些力量在暗中守護或操控著它的流向。
而她,林微,一個原本只想逃避現實的檔案修復師,卻因為某種難以言喻的“能力”和同樣難以割舍的個人執念,誤打誤撞地闖入了這片禁區,成為了這個延續了百年的“局”中,一個不請自來的、充滿了不確定性的變量。
回到公寓后,林微并沒有立刻翻閱那本從古先生那里借來的藍色封面雜記。她先是仔仔細細地檢查了房門和窗戶,確認沒有被撬動或安裝竊聽器的痕跡——這種近乎神經質的警惕,是她在經歷父親“意外”身亡后養成的習慣,此刻卻顯得無比必要。然后,她拉上了所有的窗簾,將自己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只留下一盞光線柔和的臺燈。
她將那本雜記平放在書桌上,沒有立刻翻開,而是靜靜地觀察著它。普通的藍色棉布封面,因為年代久遠而微微褪色,邊角有些磨損。紙張是晚清民國時期常用的、略顯粗糙的竹紙,泛著自然的黃色。沒有任何書名,也沒有任何表明所有者身份的印章或題字。它看起來就像是無數被遺忘在故紙堆里的、毫不起眼的私人記錄中的一本。
然而,林微知道,這本看似普通的冊子里,卻可能隱藏著解開百年謎案的關鍵鑰匙,也可能…潛藏著能將她徹底吞噬的危險。古云深將它“借”給自己,真的是出于“分享歷史信息”的善意嗎?還是…這本身就是一次更深層次的試探,甚至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餌”,引誘她走向某個預設的結局?
她伸出手,指尖在距離封面幾毫米的地方懸停著,猶豫著是否要嘗試用“通感”能力去接觸它。馬鞍崗那次瀕臨崩潰的體驗讓她心有余悸。這本雜記雖然記錄的似乎是傳聞軼事,但既然與那樁“大案”、與“宮闈秘辛”、與“鎮物”相關,其本身是否也承載著強烈的負面能量?
最終,理智戰勝了沖動。她決定暫時放棄直接的“通感”接觸。她需要先通過最常規、最安全的方式——閱讀和分析——來最大限度地榨取這本雜記的價值。
她戴上薄棉手套,小心翼翼地翻開了第一頁。字跡是工整秀麗的毛筆小楷,豎排書寫,從右至左。記錄的內容確實如古先生所說,是作者(姑且稱之為“古先生的先祖”)在廣州城內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時間跨度大約從光緒二十年到民國初年。內容包羅萬象,有對時局動蕩的感慨,有對市井風情的描摹,有對名勝古跡的考證,也有對奇聞異事的記錄。
林微耐著性子,從頭開始,一字一句地仔細閱讀。她不僅僅關注那些直接提及“馬鞍崗”、“珍寶”、“洋行”等關鍵詞的段落,更留意那些看似不相關的細節——比如作者的社交圈子、他的信息來源、他對某些事件或人物的評價、甚至他記錄時使用的語氣和措辭。她試圖從字里行間,還原出這位記錄者的形象、立場和視角,并判斷其記錄的可信度和潛在的傾向性。
隨著閱讀的深入,林微發現,這位“先祖”確實是一位觀察細致、見聞廣博且頗具批判精神的舊式文人。他似乎與當時廣州城內的某些官、商、學界人士都有來往,消息來源頗為廣泛。他對時局有著清醒的認識,對底層民眾抱有同情,對官場的腐敗和洋人的跋扈則時有針砭。
而關于那樁“大案”的記錄,并非只有她之前看到的那一段。在雜記的不同時間點,還散落著一些相關的、但更為隱晦的記述:
光緒二十五年秋末的一篇日記里,作者提到“近日西關風聲鶴唳,聞有大案牽連甚廣,官府諱莫如深,唯見巡捕營兵丁調動頻繁,于珠江沿岸及城北要隘設卡盤查,似有所尋覓。坊間傳言,乃宮中失物,價值連城,經南洋輾轉至粵,引得各方勢力覬覦火并,終至血濺河涌,尸沉江底。然真相如何,恐非吾輩所能窺探矣。”——這段記錄不僅再次印證了“宮中失物”的傳聞,更提到了“南洋輾轉至粵”的路徑,以及“各方勢力覬覦火并”的過程,讓事件的復雜性進一步提升。
光緒二十六年夏的一篇雜感中,作者寫道:“……粵海關易督,前任黯然離穗,聞其家資頗豐,然其中多少帶血腥氣,外人難知。有云其乃替罪羔羊,蓋因所涉之事體大,牽連至‘紅頂’(指代高級官員)乃至‘龍椅’(指代皇室),不得不棄車保帥也。可憐廣府百姓,于此等權力游戲之中,不過螻蟻爾。”——這段話幾乎是明示了那位粵海關監督的下臺并非簡單的“失察縱私”,而是涉及更高層級權力斗爭的“棄子”,再次印證了事件的敏感性和復雜性。
光緒二十七年冬,作者記錄了一次與友人的茶敘:“……與趙伯言兄茶敘,談及城北馬鞍崗異事。伯言兄博聞強識,于廣府掌故尤為精通。詢及彼處‘鎮物’來歷,伯言兄面露難色,似有難言之隱。只勸吾輩莫要深究,曰:‘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福。那底下埋著的,不光是死人骨頭,還有能燒掉烏紗帽、甚至掉腦袋的‘業火’。離遠些,方能保平安。’其言鑿鑿,令人心悸。”——這段記錄不僅再次提到了那位關鍵人物“趙伯言”,更通過趙的口,強調了此事的極端危險性,甚至用了“業火”這樣充滿不祥意味的詞語來形容!
讀到這里,林微感覺自己的手心都有些冒汗。這本雜記,簡直就是一本晚清廣州地下秘聞的實錄!其記錄的細致程度和涉及的敏感信息,遠超她的想象。古云深將這樣一本冊子“借”給她,其用意絕不可能僅僅是“分享歷史信息”。
他到底想干什么?
林微合上雜記,陷入了沉思。古云深提供的這些信息,無疑極大地推進了她的調查,將事件的輪廓勾勒得更加清晰。但這會不會…也是一種刻意的引導?他似乎將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宮闈秘辛”、“高層權斗”這個方向,讓她將注意力集中在追查歷史真相本身,而忽略了某些…更現實、更迫近的危險?
比如,那個留下鉛筆蠟燭標記的人,其身份和目的到底是什么?比如,那個“夜間限制進入”的規定,背后是否隱藏著某些仍在進行的、與義冢相關的秘密活動?再比如,古云深本人和他背后的家族或勢力,在這整個事件中,又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他們是真相的守護者?還是…利益相關方,甚至…是當年參與者的后代?
這些問題,雜記中并未給出答案,甚至…似乎在刻意回避。
林微意識到,她不能完全被這本雜記牽著鼻子走。她需要保持獨立的思考和判斷,需要從更多的維度去搜集信息,相互印證,才能避免落入別人精心設計的敘事陷阱。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張悅打來的。
“林微姐,你明天有空嗎?那個專項小組的工作,周館長讓咱們盡快開始對第一批輿圖進行初步的數字化掃描和信息錄入。你看…?”張悅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興奮,大概對能參與這樣重要的項目感到很榮幸。
林微的心頭一緊。專項小組的工作,終究還是來了。她深吸一口氣,回答道:“好的,悅悅,我明天準時到。需要我提前準備什么嗎?”
“不用不用,設備什么的IT部都準備好了,你主要是負責對圖紙的物理狀況進行最后的確認,還有一些關鍵信息的標注和核對。”
“明白了。”
掛掉電話,林微感到一陣壓力。明天開始,她就要正式進入那種“明暗雙線”的操作模式了。她需要在周副館長和其他小組成員的眼皮底下,既要完成好明面上的工作,不露出任何破綻,又要利用這個機會,去接觸那些可能隱藏著關鍵線索的館藏核心檔案。
這無疑是一場高難度的“表演”。
她將那本藍色封面的雜記小心地收好,放回了保險柜。然后,她打開電腦,開始整理明天專項工作可能需要用到的修復知識和輿圖學資料,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即將到來的“明線”任務上。
一夜無話。
第二天,林微準時出現在了檔案館專門開辟出來的數字化工作間。房間里擺放著幾臺大型的平板掃描儀、高分辨率相機以及數臺連接著數據庫的電腦。信息技術部的兩位工程師和保管部的那位老員工都已經到了,周副館長也親自到場做了簡短的動員講話,再次強調了工作的重要性和保密性。
林微被分配到的第一項任務,是對一批法租界工部局的工程計劃圖進行掃描前的最后檢查和信息標注。這批圖紙大多是硫酸紙或較厚的繪圖紙材質,保存狀況尚可,但部分圖紙因為年代久遠,線條有些模糊,標注的法文也需要仔細辨認。
她戴上白手套,拿起第一份圖紙,小心翼翼地展開。這是一份大約繪制于1900年代初的、關于沙面島某段堤岸加固工程的設計圖。她仔細檢查著圖紙的邊緣是否有破損,墨線是否有脫落,標注是否清晰…一切都顯得那么按部就班,與其他修復師的日常工作并無二致。
然而,她的內心卻始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她能感覺到,周副館長雖然沒有一直待在工作間,但卻時不時地會“路過”門口,目光狀似無意地向里面掃視。而那位保管部的老員工,雖然看起來只是在默默地進行檔案登記,但林微總覺得他的眼神似乎過于“專注”了些。
她知道,自己正處在聚光燈下。任何一絲異常的舉動,都可能引起懷疑。
她按捺住內心想要立刻去查找那份“粵海關內部測繪圖(殘缺)”或者其他可能與案件相關的圖紙的沖動,只是按部就班地處理著清單上的文件。她將自己的專業素養發揮到了極致,對每一份圖紙都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檢查和標注,甚至對一些模糊不清的法文術語,都憑借自己之前查閱的資料進行了準確的翻譯和注釋。
她的表現贏得了IT部同事的贊賞,也讓那位保管部老員工的目光柔和了不少。似乎,她只是一個對工作極其認真的、有些“書呆子氣”的技術人員而已。
就在她以為可以暫時松一口氣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下午,當她正在處理一份關于法租界內部電力線路改造的圖紙時,她的指尖無意中觸碰到了圖紙右下角一個并不起眼的、標注著某個變電站位置的符號。
瞬間!一股極其微弱、但卻清晰可辨的焦慮感,夾雜著一絲隱秘的興奮,如同微弱的電流般,傳入了她的指尖!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
這種感覺…雖然遠不如之前接觸地圖或鎮物石時那么強烈,但確實是一種“通感”反應!而且,這種情緒組合——焦慮與興奮——似乎與她之前感知到的那些恐懼、背叛、貪婪等負面情緒截然不同!
更讓她驚訝的是,這份圖紙本身,似乎與她正在調查的百年謎案并沒有直接的關聯!它繪制的是民國時期的電力線路,地點也在法租界內部,與城北的馬鞍崗、晚清的河涌、失竊的珍寶…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
為什么這樣一份看似“無關”的圖紙,也會殘留著情緒印記?而且是這種…略顯“正面”(至少不是純粹負面)的情緒?
難道…她的“能力”并非只能感知那些與死亡、暴力、強烈負面事件相關的“強信號”?它也能捕捉到一些更細微的、日常的、甚至可能是積極的情緒殘留?
又或者…這份看似無關的圖紙,其實隱藏著某種她尚未發現的、與主線任務的間接聯系?
林微感到自己的認知再次被刷新了。她迅速收回手指,不動聲色地繼續著手頭的工作,但內心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個意外的發現,讓她意識到,她所面對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個孤立的百年謎案。這座檔案館本身,這座城市本身,可能就如同一個巨大的、層層疊疊的“記憶宮殿”,無數或強或弱、或明或暗的情感印記附著在那些看似沉默的物品之上,等待著被“喚醒”。
而她的能力,或許不僅僅是追尋特定真相的工具,更像是一把鑰匙,能打開通往更廣闊、更復雜、也更…難以預測的“歷史潛意識”的大門。
這讓她感到一陣興奮,但也…更加不安。
如果任何一件舊物都可能成為“信息源”,那么她將如何篩選?如何判斷?如何保護自己不被這無窮無盡的“歷史噪音”所淹沒?
她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一個更加龐大的迷宮入口,前方的道路,似乎比她想象的還要曲折漫長。
而就在她心神激蕩之際,眼角的余光瞥見,那位保管部的老員工,正端著一杯茶,慢悠悠地踱到她的工作臺旁邊,目光狀似隨意地落在了她剛剛接觸過的那份電力線路圖紙上。
“這份圖紙…有什么問題嗎,小林?”老員工的聲音聽起來很隨意,但林微卻敏銳地從中捕捉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尋。
林微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