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耀國皇族的旗幟在風沙中飛揚。
舉目西望,漫天黃沙。
暮色如熔金般自天際傾瀉而下,沙丘起伏的棱線被鍍上熔巖般的光暈。西風卷著赭紅色的沙粒掠過沙脊,在低空中編織出半透明的琥珀紗幔。那些被斜陽穿透的沙霧時而幻化成赤金游龍,時而碎作萬點火星,在逐漸坍縮的日輪前跳著古老的回旋舞。
細小的沙碩夾在獵獵西風中迎面撲來,宛若刀鋒般劃過早已失去水分的臉頰。為了防止風沙進入口鼻,隊伍中的每一個人都在臉上罩上了一層黑布,只露出一雙眼睛。可即便如此,惡劣的天氣還是拖慢了隊伍行進的速度。
按照這個走法,他們根本無法在計劃內的時間將四皇子送入風奈城。
伏遙勒緊馬韁,舉手號令隊伍停下行進的步伐,“就地安營扎寨,引火做飯。”
身后一人快速拍馬趕上,“老大,天還沒有黑,我們不再多趕些路嗎?”
伏遙輕輕搖頭,聲音透著絲絲沙啞,“天色詭異,恐有變化。吩咐下去,今夜安營務必小心謹慎,多做防固,以免夜里大風來襲,一吹就散,徒增傷亡。”
那人好奇地四下打量,“這么好的天氣,怎么會起風呢?”
不過他向來信服伏遙,也不多說,轉身便吩咐了下去。
號令一傳十,十傳百,片刻后整個護送隊都聽說了。小兵們挖掘深坑,在沙丘下扎起了一頂頂帳篷。大家交頭接耳,悄聲議論,“這暗影司有什么可神氣的?吆喝來吆喝去,誰吃他們這一套?要說身份,咱們可是皇子近衛,品階不比他們低!”
“就是!那個姓伏的油頭粉面,一看就是個小白臉,他憑什么耀武揚威地指揮咱們?不服氣的話擼起袖子比畫比畫,我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按到沙堆里去。”
“喂,少說大話!人家既能入暗影司,可見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你要知道,暗影司直屬于殿前,只遵圣命,圣上出動暗影司護送四皇子,自然有他的用意。伏大人身邊那個叫十四的年輕人前些日子不是漏了一手嗎?那流暢的身法,一劍割斷你的喉嚨,你還反應不過來呢。”
先前說了大話的人被懟得無言以對。
說話間天幕漸暗,沙丘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篝火。
伏遙仔細檢查了大帳的牢固程度后,快步來到了隊伍中唯一的馬車前,態度恭敬地道,“四皇子,營房已經準備好,請您下車休息。”
馬車內久久無聲,就在伏遙以為出了什么不測,準備上前檢視之際,一個聲音忽地響起,“有勞伏大人,多謝了。”
伏遙連忙退后一步,躬身道,“卑職奉命行事,不敢當您這句謝。”
馬車四角的銅鈴突然發出脆響,鎏金車簾被輕輕挑起半寸。
伏遙不自禁地抬眸,看見車簾縫隙間蒼白的指尖,像玉雕浸在陰影里。不等他收回視線,車簾忽地全部掀開,熱風卷著沙粒撲進車廂。四皇子蓮蘅倚著黃梨木憑幾,銀線繡的蟒紋在玄色錦袍上游走。他膚色白得近乎透明,偏生眼尾一抹淡紅似染了胭脂,倒比傳聞中更妖異三分。
四目相對的瞬間,伏遙這才察覺越矩,逃避似的垂下了頭。
自有內侍上前,扶著蓮蘅緩步走下馬車。直到他入賬后,伏遙這才輕輕吐了口氣,開始例行巡視營隊。
十四緊緊追了上來,“老大,你真覺得夜里會起風?”
伏遙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說了多少次,不要這樣稱呼我。暗影司中,你我品階相同,直呼姓名即可。”
十四微微一笑,“身入暗影司,姓名不過是個代號,還不如叫老大親切。”
伏遙無奈,“你這樣,其實是在為我樹敵。讓人聽見,難免對我有些意見,積少成多,最后便不可收拾了。”
“怎會?”十四波瀾不驚地道,“即便真是如此,我也和你站在一條線上,誰能扛過你我聯手抗擊?”
當初入暗影司的考核,若不是伏遙挺身相救,十四早就死在了亂箭之下。自那之后,他便成了伏遙的一條小尾巴,總是喜歡追在他身后,一口一個老大地叫著。
這次出京護送皇子的任務名單里原本是沒有他的,只是十四擔心伏遙會身入險境,硬是使盡渾身解數擠了進來。旁人說他傻,他也只會憨憨地笑。可要是誰說了伏遙的壞話,等候他的只有冰冷的短刃。
巡視一圈并無異常后,伏遙終于可以短暫地休息片刻。她盤膝坐在沙地上,喝了兩口水解渴。喉間那道猙獰疤痕隨吞咽起伏,像是一條張牙舞爪的蜈蚣,丑陋異常。
天徹底地黑了。
沒一會兒,營隊中傳出陣陣飯香。饑腸轆轆的士兵們迫不及待的開餐,十四也盛好了飯菜送與伏遙,“托四皇子的福,在這種地方還能吃到青菜,可真是不容易,出發之前我甚至以為要靠打獵維持一路的生計。”
伏遙微微一笑,低頭認真吃起飯來。他舉止優雅,和那些狼吞虎咽的粗糙大漢截然不同。
飯后安排好值夜巡防的衛兵,奔波勞碌了一整日的士兵很快進入了夢鄉。
伏遙沒有睡意,坐在沙丘之上俯瞰著全營。當中央最大的營房還亮著燭火,遠遠地可以看到一道清瘦的身影坐于桌前。
這么晚了,他居然還不休息?
他在做什么?
伏遙的心底冒出奇怪的念頭。
黑暗的蒼穹如同巨大的幕布,無星無月的夜晚連空氣都變得悶熱異常。伏遙緩緩躺倒,背下溫熱的沙碩正飛快地褪去熱度,寒意一點點滲進肌膚。
遠處的馬匹和駱駝發出不安的嘶鳴。
伏遙再次緊張了起來。
臨近午夜,風忽然變得大了起來。黃沙卷地而起時,伏遙正用浸濕的布巾裹住口鼻。她瞇起眼睛望向天際,只見一道赤褐色的沙墻正以摧城之勢壓來。
馬匹和駱駝最先躁動起來,緊接著大風便將帳篷吹得搖搖欲墜。睡夢中的士兵甚至來不及穿衣,松動的帳篷便已拔地而起,隨即被卷進了黑暗中。整個營房亂作一團,哀號聲此起彼伏。
伏遙自高處一路滑下,冷靜地高呼道,“眾人聽令!守住帳篷,護住馬匹駱駝,不可自亂陣腳!”
騷亂之中,他的聲音自有一番威嚴。原本無頭蒼蠅般的士兵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有序地遵令行事。
伏遙卻不敢耽擱,快步來到主營之前。因是深夜,他不敢擅闖,站在門外道,“四皇子可還安好?”
營房內傳來內侍的聲音,“皇子一切都好,伏大人不必擔憂。”
伏遙總算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