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等他片刻松懈,下一輪強風已如千萬頭暴怒的沙獸,在漆黑的天幕下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狂風裹挾著細密的沙粒,在虛空中凝結成無數道黃褐色的鞭影,無情地抽打在每個人的肌膚上。伏遙迅速將粗麻面巾拉到眼瞼下方,卻仍能感受到細如針尖的沙塵從每一個布料的孔隙鉆入,在眼球表面刮擦出火辣辣的痛感。
天地已然混沌難辨。
颶風如巨人之手撕扯著營帳,帆布在風中獵獵作響,似要掙脫束縛飛向九霄。
周圍的近衛兵如潮水般涌上,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扣住固定營帳的牛皮繩索。“抓緊繩索!保護殿下!”衛兵們聲嘶力竭的叫喊剛出口,便被吞沒在狂風的巨吼中。這些訓練有素的戰士此刻像一串被命運之繩串聯的螻蟻,彼此以鐵索相連,在肆虐的沙暴中筑起一道血肉長城。他們的鐵靴深深陷入流沙,卻仍被狂暴的風勢推搡得東搖西晃。
沙粒如活物般鉆進甲胄縫隙,在皮膚上犁出一道道細密的血痕。突然,一聲凄厲的慘叫刺破風嘯——伏遙猛然轉頭,只見一個年輕士兵如斷線紙鳶般被狂風卷起,那身銀甲在昏黃中閃過最后一道寒光,便如秋日枯葉般消逝在滾滾黃沙之中。
“別松手!”伏遙閃電般探出手臂,抓住另一名滑倒的衛兵。他感到靴底已在流沙中陷沒三寸有余,每挪動一步都似在與整片沙漠角力。肌肉在重壓下顫抖,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這無疑是以卵擊石。
在自然的偉力面前,人類不過滄海一粟,毫無還手之力。
風魔的怒吼愈演愈烈,天地間只剩下永無止境的呼嘯與吞噬一切的黑暗。到最后,支撐他們的已不再是肉體力量,而是烙印在骨髓里的忠誠信念。伏遙感覺自己的右臂正逐漸失去知覺,卻仍如鐵鉗般死死拽住系在營帳上的繩索,另一只手則緊握著那名瀕臨絕境的衛兵。劇痛如潮水漫過全身,恍惚間竟讓他憶起臨行前,皇帝在鎏金宮燈下投來的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清冷的宮墻內,沉香繚繞,皇帝揮退眾臣,獨留他一人立于九階玉墀之下。
寥寥數語,卻飽含深意。
當東方泛起魚肚白時,肆虐的風魔終于倦怠,這場人與自然的生死博弈落下帷幕。風勢如退潮的海水漸次平息,留下滿目瘡痍。伏遙艱難地撐開紅腫的眼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狼藉:半數帳篷已被黃沙吞沒,只余幾截斷裂的檀木支架倔強地刺向蒼穹;糧車傾覆,黍米與干肉散落沙地;最令人揪心的是,那些負責馱運的駿馬與駱駝,此刻已經消失大半。
伏遙單膝跪地,吐出口中混著血絲的沙礫。
“清點損失!”他沙啞的嗓音像是被砂紙磨過。話音未落,人已踉蹌著沖向營帳。近衛隊長祁陽正帶人清理帳前沙丘,見伏遙前來,疲憊地抱拳行禮:“大人,殿下無恙。內侍官已入內侍奉。”
伏遙尚未及舒氣,一個身穿織金錦袍的內侍官掀簾而出。那人用絹帕掩著口鼻,眼中射出兩道寒光:“伏大人,皇上將護送四皇子這等要務托付于你,可見圣眷之隆。可如今……”他環視四周狼藉,冷笑如刀,“這般場面,怕是有負圣恩吧?若殿下有半分閃失……”聲音陡然尖利,“莫說你項上人頭,便是暗影司上下,怕也難逃株連之禍!老奴在宮中數十載,奉勸大人一句——”
“屬下辦事不力,讓殿下受驚。”伏遙單膝及地,甲胄與沙礫摩擦出刺耳聲響。
那內侍官卻忽然俯身,在他耳畔吐出毒蛇般的低語:“辦事不利自然該死,可若辦得太漂亮……”陰冷的笑聲如冰水滴入后頸,“也未必是福。”
伏遙猛然抬頭,卻只捕捉到對方拂袖而去的背影。
眼看就要進入風奈地界,真正的磨難,或許方才開始?
沒有喘息之機,伏遙立即投入善后。那些曾經意氣風發的帝都精銳此刻灰頭土臉,有人抱著膝蓋呆望虛空,有人搖晃著空空如也的水囊。遠處,幾個士兵正跪在被風撕成碎布的軍旗前低聲啜泣。
伏遙下令整頓傷員,清點物資,即刻啟程趕路。
此令一出,滿營嘩然。
“老大!”十四遞來水囊時,發現伏遙的玄鐵護腕里正滲出暗紅,“你的手……”
“無妨。”伏遙優雅地啜飲清水,見少年眼中憂色,反而展顏一笑,“暗影司的淬火試煉都熬過來了,這點皮外傷,算得了什么?”
不遠處,一個滿臉虬髯的衛兵故意提高嗓門:“聽說暗影司的鷹犬都飲血止渴,難怪不知疲倦!”
如此赤裸的挑釁,分明是要給這位年輕的指揮使難堪。
十四眼中殺機驟現,手指已按上刀鐔,卻被伏遙輕輕按住:“多大的人了,還這般沉不住氣?”
“此等蛀蟲不除,”十四咬牙道,“軍心必亂!”
伏遙卻迎著朝陽微笑,眸中光華流轉:“既行其事,何懼人言?”
十四不甘地垂下頭,拳頭攥得發白。
伏遙拍拍他的肩,突然神色一凜,聲如金鐵交鳴:“舍棄所有破損輜重!傷員集中駝車!務必趕在烈日當空前多行十里!”
“自離帝都便未得安眠……”隱約的怨懟隨風飄來,“簡直視我等如草芥……”
“鐵打的身軀也經不起這般折騰!”
“怕是未到風奈,就要葬身大漠了!”
十四面色陡變,正欲呵斥,卻被伏遙按住。晨光中,指揮官的下頜線如刀削般冷峻:“莫為閑事分心。我等使命唯有一件——平安將四皇子送入風奈城。”聲音陡然轉冷,“至于旁人,何必掛于心上?”
十四先是一怔,繼而如孩童般粲然一笑:“是啊,何必掛于心上!”
待眾人散去,伏遙才得空檢視右手。被繩索磨破的指節血肉模糊,但在滴水貴如油的大漠,連清洗都是奢侈。簡單包扎后,他從貼身的暗袋取出一封密函。羊皮紙已被汗水浸透,但“風奈城異動”五個朱砂小字依舊刺目。他抬頭望向逐漸熾烈的日輪,知道真正的危機還在前方。
當集合號角撕裂晨霧時,抗議聲此起彼伏。那虬髯大漢索性席地而坐:“走不動了!”他指著滲血的繃帶,“至少休整一日!”
整支隊伍頓時屏息,無數道目光如箭矢般射向年輕的指揮使。
“走不動?”伏遙的聲音平靜得令人毛骨悚然,“你確定?”
虬髯漢梗著脖子:“老子是人非畜!這般酷暑急行,神仙也熬不住!”
伏遙眸光如古井無波:“既如此……你留下便是。”
此言一出,四下嘩然。
虬髯漢瞠目結舌——他萬沒料到出身于傳聞中冷酷無情的暗影司指揮使竟這般好說話。或許那些可怖傳聞都是夸大其詞?正當他得意地向同僚擠眉弄眼時,伏遙已翻身上馬,背對著他淡淡道:“提醒閣下,沙漠狼群最嗜落單者的血肉。它們可不分你是人是畜——”突然轉頭,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想必會很享受你這頓美餐。”
眾人悚然。
伏遙環視全場:“還有誰想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