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在胡楊林中安營，那些虬枝盤曲的老樹在暮色中伸展著猙獰的枝丫，仿佛無數掙扎求生的手臂。

圓月孤懸，清冷的月光為沙海鍍上一層銀霜。夜風嗚咽著穿過林間，卷起細碎的沙粒拍打在帳篷上，發出細密的沙沙聲。大漠的蒼涼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連星光都顯得格外寂寥。

帳篷如蘑菇般快速在林中空地上搭建完成，重傷的內侍官也被小心翼翼地抬了進去。他肩上的劍傷觸目驚心，鮮血早已浸透了三層紗布。失血過多的內侍官面色如紙，嘴唇呈現出不祥的青紫色，連說話都變成了奢侈，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

巡視過營房后，伏遙踩著松軟的沙地來到了內侍官的營帳前。帳外火把搖曳，將人影拉得老長。令他意外的是，守門的竟是近衛隊長祁陽。祁陽那張方正的臉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凝重，眉頭緊鎖成一個“川”字。

“隊長怎么也在這里？”伏遙壓低聲音問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短匕。

祁陽哭喪著臉，聲音里帶著幾分無奈，“四殿下前來探望，我自然要隨行左右。”

“四殿下？”伏遙眉梢微挑，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皇子身分貴重，怎會前來探視平日里服侍的奴才？

月光下，他清俊的面容顯得格外蒼白，那雙總是平靜如水的眼睛此刻泛起一絲波瀾。

他在門外靜候了片刻。忽然，帳簾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起，身姿筆挺的蓮蘅緩步走出。四皇子一襲素白錦袍，在月光下宛如謫仙，衣袂間暗紋流動，隱約可見銀線繡成的蓮花圖案。他面色如水，沒有絲毫波瀾，唯有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深不可測。當他的目光落在伏遙身上時，也只是淡然道，“伏大人，這么巧，你也來探視內侍官。”

伏遙立刻躬身行禮，姿態恭敬得無可挑剔，“卑職職責所在，前來關心內侍官的傷勢。”他的聲音平穩如常，卻不著痕跡地用余光掃過帳內情形。

蓮蘅唇角微揚，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向前一步，月光為他精致的輪廓鍍上一層銀邊。“那你關心過他后，記得來我的帳內一趟。”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威嚴，“我有話問你。”

伏遙一怔，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眼中閃過的疑慮。但他很快順從應下，“遵命。”

蓮蘅由祁陽護送著離去，衣袍在沙地上拖出淺淺的痕跡。伏遙目送那抹白色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這才轉身進入內侍官的帳篷。

帳內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一盞油燈掛在中央，火苗微弱得仿佛隨時會熄滅。昏暗的燈火下，內侍官瞪大了眼睛，一臉驚恐地死在了床上。他的嘴巴大張，似乎臨終前想要呼喊什么，那凸出的眼球布滿血絲，仿佛在生命最后時刻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伏遙瞳孔微縮，快步上前。他抽出腰間鋒利的短匕，輕輕挑開那染血的紗布。中劍的傷口雖深，但宮廷特制的金瘡藥已經發揮了作用，創口處血液開始凝固，呈現出暗紅色的痂。按理說，這樣的傷勢不至于致命。

而內侍官扭曲的面容和僵硬的肢體，則更像是被活活嚇死的。

伏遙的眉頭深深皺起。到底蓮蘅對他說了什么，才會讓這個在宮廷沉浮多年的老油條嚇破了膽？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內侍官青筋暴起的脖頸，觸手冰涼，已經沒有了生命的溫度。

夜色漸深，營地的嘈雜聲逐漸平息。忽然，一聲幾不可聞的振翅聲從營房上空傳來，只見一縷黑影從空中落下，穩穩停在營帳旁的胡楊樹上。那是一只通體漆黑的獵鷹，銳利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伏遙從內侍官帳內出來時，恰好聽到了不遠處的鷹鳴。他眼神一凜，低聲叫來兩名衛兵，“內侍官傷重不治，安排人手在附近挖坑掩埋。”

衛兵臉色大變，面面相覷。內侍官雖只是個侍從，但在關系錯綜復雜的宮廷中地位特殊，誰都不知道他背后站著的是哪方勢力。如今內侍官慘死，回到帝都后上頭若是問責，整個近衛隊怕是都要受到牽連。

伏遙的聲音在夜色中淡定如冰，“此事我會向圣上稟明，不會怪責到你們身上。”月光下，他腰間暗影司的令牌若隱若現，那是直屬御前的象征，代表著皇帝的絕對信任。

衛兵神色稍緩，依令進入營帳。這內侍官自出帝都之日起，便仗勢欺人，高高在上，早已得罪眾人。如今見他死得凄慘，兩人眼中竟閃過一絲快意。

伏遙則趁著夜色掩護，快步走向胡楊林深處。守營的衛兵見到他的令牌，恭敬地讓開道路。夜風漸起，卷著細沙拍打在臉上，帶來輕微的刺痛。

他來到那棵最高的胡楊樹下，輕輕抬手。樹梢上的孤鷹立刻俯沖而下，穩穩落在他肩頭，親昵地啄了啄他的耳垂。而在它的鉤爪之上，赫然綁著一小塊帶血的皮肉。伏遙小心取下，就著月光仔細端詳——那分明是來自人后頸的皮膚，邊緣整齊。

“干得漂亮。”伏遙撫摸著獵鷹光滑的羽毛，聲音輕柔。孤鷹發出一聲短促的鳴叫，振翅飛回樹梢。看來那些假扮商隊的刺客并未遠離，正在為下一次截殺做準備。伏遙的眼神變得銳利如刀，隨手將皮肉丟于沙地。

心事重重地回到營地，伏遙徑直走向蓮蘅的大帳。祁陽在帳外來回踱步，見他到來明顯松了口氣，“伏大人，殿下已等候多時。”

帳內燭火通明，蓮蘅并未如伏遙預期的那樣安寢，而是盤腿坐在地毯上，手中隨意翻著書卷。聽到腳步聲，他頭也不抬地道：“伏大人來得遲了些。”

伏遙躬身行禮，“請殿下恕罪。”他的聲音平穩，卻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帳內陳設。四皇子的行囊簡單得令人意外，除了一張矮幾和幾箱書籍外，幾乎看不出這是一個皇子的居所。

蓮蘅放下書卷，燭光在他精致的面容上跳躍，勾勒出一道明暗交錯的輪廓。“內侍官的尸身處置好了？”他問道，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是，已經命人掩埋。”伏遙保持著謙卑的姿態，眼睛始終盯著地面。

蓮蘅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在靜謐的帳內顯得格外清晰，“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何去見他，對他說了些什么，他是怎么死的嗎？”

伏遙依舊低著頭，聲音平靜得如同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內侍官白日里為殿下探路遇險，肩膀中了一劍，失血過多而亡。實在是勞苦功高，舍生取義。卑職會在稍后向帝都送去的邸報中奏明，請圣上裁奪，為他封官加爵。”

“有些東西，”蓮蘅站起身，白色衣袍如水般垂落，“活著的時候得不到，死后追封已無半點意義。”他走到伏遙面前，近得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沉香味。

伏遙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有，總比沒有的好。起碼，其他活著的人能夠看到，就知道該怎么辦了。”他的話語中暗含深意，眼神卻依舊恭敬。

蓮蘅明亮的眼眸在燭火下越發妖冶，“一路上，承蒙伏大人照顧有加，幾次遇險都能化險為夷。”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意味深長，“伏大人出身暗影司，聰慧果敢，智謀過人，想必也能猜到，白日里之所以答應內侍官同去探路，本意就是要他送死。”

伏遙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滯。

“出發前夜，”蓮蘅繼續道，“這人曾秘密前往鳳藻宮，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惜，宮墻之內，向來沒有秘密。”

鳳藻宮——皇后寢宮。伏遙的指尖微微發冷。當朝萬皇后出身大族，其子貴為太子，卻品行不端。為掃清兒子登基的障礙，萬家這些年對幾位皇子極盡打壓之能事。蓮蘅雖因母親出身卑微而不被重視，但終究是皇子，難逃算計。

伏遙眉頭微蹙，卻一個字也不敢多言。宮廷傾軋，誰又能保證這不是蓮蘅的一面之詞？

蓮蘅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轉過身來，“內侍官向來膽小如鼠，卻自告奮勇要去探路，我便察覺有異。那些所謂的商隊，多半是皇后派來的殺手。他前去會合，本想避開廝殺，卻低估了萬皇后殺人滅口的決心。”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像他這樣的馬前卒，用過后自然要被丟棄。”

伏遙這才恍然大悟。難怪當時內侍官提出隨行探路時，蓮蘅會答應得那樣痛快。

“殿下也知此行會有截殺？”伏遙謹慎地問道。

蓮蘅的笑容忽然變得鋒利，“若非如此，伏大人何至于幾次更改路線？”他如數家珍般道出伏遙一路上的安排，每一個避險的決策都被他準確點破，“出帝都后，你先是舍近求遠，走了險峻的龍脊懸天棧。九折峽時你不聽祁陽勸阻，冒險夜間過河。過越州時，你雖然放緩行軍速度，卻在清瀾山安排人手，引追兵入滄州，避開鋒芒。進入沙漠后，你更是繞了好大的圈子，其間多次闖過流沙腹地。我很好奇，你手里的地圖從何處得來？這樣的珍寶，即便暗影司也未必能夠輕易得到。”

伏遙不敢置信地抬頭，對上了蓮蘅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這位看似養尊處優的皇子，竟將他的每一步棋都看得清清楚楚。

燭光下，蓮蘅的面色忽然沉了下來，聲音壓得極低，“最后一個問題——”他向前一步，幾乎貼著伏遙的耳邊問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帳外，夜風突然大作，吹得帳篷獵獵作響。遠處傳來胡楊樹枝斷裂的脆響，如同某種不祥的預兆。伏遙感到一滴冷汗順著脊背滑下，在蓮蘅灼人的目光下，他忽然意識到，這場遠行比想象中更加危險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