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如鉤,將斑駁樹影投在營帳之上,宛如潑墨繪就的幽冥圖卷。
伏遙再度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壓。
蓮蘅漫不經心地道,“西風卷沙,白晝灼心。白日鞍馬勞頓,伏大人該早些安歇。前路兇險難測,能偷得半刻安寧實屬難得。愈近風奈,暗處的魑魅魍魎便愈發放肆。但愿伏大人的籌謀,真能護得全隊周全。”尾音消弭于唇畔笑意,纖長睫羽掩住眸中暗涌,卻令面前對峙的少年脊骨生寒。
“卑職定當竭盡所能,肝腦涂地。”伏遙垂首應答時,瞥見自己指尖在袍袖下微微顫抖。
蓮蘅緩緩背過身,姿態從容,“下去吧。”
退出營帳的剎那,大漠朔風撲面而來,伏遙這才驚覺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恍若萬千冰針刺入骨髓。蓮蘅那洞若觀火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窺人心,令人不寒而栗。
“伏大人?殿下可有示下?”祁陽執火把相候,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
伏遙整了整腰間佩劍,“殿下問詢路線安排,我已如實稟告,若有其他差遣,自當命人來喚,祁陽隊長不必緊張。夜色已深,還是回去安寢吧,明日一早又要上路,還需你從旁協助。”
祁陽望著他眼底的血絲欲言又止。
一路西行,這位年輕的暗影司領隊白日策馬揚鞭,夤夜還要巡視營防,竟似不需眠休。莫非暗影司真有什么噬魂奪魄的邪術?
沙礫在腳下發出細碎的嗚咽。
伏遙一路檢視,偶遇掩埋內侍官歸來的衛兵。
衛兵上前復命,“稟大人,內侍官已挖坑安葬。”
伏遙微微頷首,信步走向胡楊林。虬枝盤錯的樹影里,他單薄的身形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刃,在月華下泛著冷光。
待行至胡楊林深處,他終于放任自己跌坐在沙丘之上。月華如練,將少年羸弱的身形描摹得愈發清減。
伏遙獨坐沙丘,銀輝傾瀉在單薄肩頭。袍下隱約可見鎖骨嶙峋——這般清癯身形,任誰也無法與暗影司榜首的兇名相系。記憶如潮水漫涌,詔獄深處的霉腐氣息裹挾著血腥撲面而來。當年金殿面圣時,高高在上的皇帝不也蹙眉詰問,“你……便是伏遙?”
語氣中透著不可置信的費解。
可正是這副看似無害的皮囊,在暗影司那座血肉磨盤中生生殺出血路,并在層層試煉中全身而退,不但能夠利用地形、規則甚至人性占得先機。在他眼中,周圍無不可利用之物,只要對自己有利,都可信手拈來。
考核官對他的評價是——善借勢,精籌算,劍出必見血。
卻又補注——然婦人之仁,非絕境不用殺招。
暗影司的選拔非常殘酷。
從熙耀國境各地招選死刑重犯,分成若干組隊,逐一搏殺。到最后轉變為單兵作戰,只有活著的人才配成為勝者。哪怕曾是高高在上的貴族子弟,只要被選入暗影司,陪伴左右的也只有老鼠、蟑螂及冰冷的尸體。
“老大!”十四身姿矯健,踏月而來,“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
伏遙淡然答道,“不困。”
十四擔心道,“暗影司的秘藥凝魄丹雖然能夠在短時間內令人提高專注,不困不乏,但此藥后勁兒很大,極損修為,你這一路上,吃了不下五粒吧?再這樣下去,你根本堅持不到風奈。”
伏遙望著天邊孤月苦笑。
可他還能怎么辦呢?
前途叵測,危難重重,身邊近乎銅墻鐵壁的近衛隊實則滿目瘡痍,各方勢力混雜于此,便是身為隊長看似忠心耿耿的祁陽,實際上也與二皇子有著微妙聯系。
伏遙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相信誰。
這時,他猛然想到剛剛蓮蘅對自己說過的話——你以為……若真疑心于你,你還能活著跪在這里表忠心嗎?
起碼……他應該是相信自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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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如霜,浸染萬里黃沙。
蓮蘅獨對燭影,竟無半分睡意。
他緩緩走至燭臺前,凝視那躍動的焰心出神。
火舌吞吐間將他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片刻后,他自袖中取出一紙薄箋,任其與火舌纏綿。那信箋在烈焰中蜷曲、焦黑,終化作片片飛灰,而其中寥寥數語卻早已鐫刻心間。
——東海伏田,長子抗倭殉國,幼女不知所蹤。
他眸中暗潮翻涌,似有萬千思緒沉浮其中。良久,唇角忽而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如此……倒愈發有趣了。”
恰在此時,一名青衣小侍戰戰兢兢掀簾而入,伏地稟道,“殿下恕罪,奴才方才去探望內侍官大人傷勢,卻聽聞……聽聞大人已歿,伏大人命人草草掩埋……”侍從聲音漸低,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不敢抬眼。
在這九重宮闕之中,像他這等微末之人,不過是貴人手中的提線傀儡,生死榮辱皆系于一念之間。
蓮蘅一臉平靜,溫言道,“傷重不治,著實可惜。不過……大漠荒蕪,條件有限,也是無可奈何之舉。”話音一轉,“自今日起,你便頂了他的缺罷。”
那侍從聞言,驚得連叩首都忘了,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的狂喜。
揮手遣退侍從,待帳內重歸寂靜,蓮蘅眼前又浮現出內侍官垂死之態。
他實在蠢得可笑,縱然氣息奄奄,眼中猶自閃爍著倨傲之色,“殿下,伏遙……處置失當……求殿下……嚴懲以正視聽……”
蓮蘅不齒地冷笑。
“宮規森嚴,卻也須知權變。”蓮蘅當時立于榻前,月白錦袍上銀線暗紋流轉,襯得他宛若謫仙,“況且……探路一事,不是你自請前往嗎?”
內侍官渾濁的瞳孔驟然緊縮,他從未想過,這個素來溫暾的皇子竟會如此反詰。“殿下……您……”
“你以為自己演得天衣無縫?”蓮蘅輕笑,那笑聲卻比大漠夜風更冷,“可惜拙劣如兒戲。若皇后知曉你如此不堪重用,怕要悔青了腸子。”
內侍官大驚,臉色白得沒了血色,“殿下……奴才……”
見對方面如死灰,蓮蘅幽幽道,“你雖然辦事恭敬,以皇后馬首是瞻,妄圖等太子登基后跟著雞犬升天?可你低估了皇后的兇殘。沒用的棋子,是不配留在棋盤上的。自你出帝都之日起,半個身子就已經踏上黃泉,不可能再有回頭路了。”
垂死的內侍官在錦褥上痙攣如瀕死的魚,搖頭道,“不會……皇后娘娘她答應過我……”
蓮蘅冷笑,“不如讓我告訴你一個最新消息。那些被你珍視的家人,此刻已在亂葬崗候著了。皇后寡情薄義,怎會將你一個賤奴放在眼里。先前以家人作為要挾,你前腳出城,他們后腳便被斬殺,十三條性命,一個都沒有留下,包括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皇后娘娘特意命人將你幼弟之子的襁褓染作朱紅,說是……”他視線掠過內侍官暴突的眼球,“要教你闔家團圓得喜慶些。”
內侍官喉間發出困獸般的嗚咽,枯爪將錦褥撕出道道裂痕。
“半生為奴,終究錯付了忠心。”蓮蘅直起身,感嘆道,“愿你來世……學得聰明些。”
帳外風沙嗚咽,將垂死之人“皇后……皇后……”的囈語吹散在無邊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