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漸染霞光，金烏破曉而出，萬丈光芒傾瀉而下，將浩瀚大漠鍍上一層流金。灼熱的氣浪在沙丘間翻涌，蒸騰的熱霧扭曲了遠方的地平線。

徹夜未眠的伏遙強撐著一身傲骨，靜立營帳之外。沉重的身體似在昭告弦已崩到微末，隨時都有斷裂的可能。

凝魄丹的反噬如附骨之疽，在他經脈中游走肆虐。

陽光如千萬根金針刺入眼眸，令他眼前泛起斑斕光暈。他不動聲色地咬破舌尖，以痛楚維系搖搖欲墜的清明。玄色披風下擺凝著昨夜霜華，此刻被熱浪蒸騰成縷縷銀霧，恍若游魂纏繞著搖搖欲墜的身軀。

他閉眼深吸一口氣，沙漠干燥灼熱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鐵銹味的血腥氣在唇齒間蔓延。

縱然身體不適，卻又必須維持這副從容不迫的假象——眼前這支搖搖欲墜的隊伍，再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若是在此刻顯露疲態，那些蟄伏在暗處的豺狼，定會伺機將隊伍撕成碎片。

待腹間絞痛稍緩，伏遙緩緩睜眼。長睫投下的陰影里，暗藏著一雙如寒潭般深不見底的眸子。營地已收拾得七七八八，駝鈴叮當，鐵器碰撞，在這死寂的荒漠中奏響一曲蒼涼的離歌。

伏遙在心中輕嘆，目光掠過綿延無盡的沙海。隊伍已如風中殘燭，稍有不慎便會全軍覆沒。他必須成為那根不折的脊梁，即便五臟六腑都在叫囂著疼痛。

祁陽踏著流沙而來，甲胄反射著刺目的光。“伏大人，”他抱拳行禮，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憂色，“未見您昨夜提到的綠洲。若再無補給……我們所帶的水最多能堅持三日，那之后……”未盡之言懸在灼熱的空氣中，像把利刃抵在伏遙咽喉。

三日……

伏遙唇角勾起一抹從容的弧度，“無妨。傳令下去，我們拔營啟程。”這簡單的一句似有魔力，讓祁陽緊繃的肩線稍稍放松。

待他轉身傳令，伏遙才放任自己踉蹌半步，袖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隊伍準備啟程時，沙丘上卷起金色的煙塵。

伏遙端坐馬背，回頭望向蓮蘅所乘馬車。新被提拔的內侍向他揮手示意，表示殿下已然安坐。

孤鷹的嘶鳴劃破長空，伏遙仰首望去，那黑影正在頭頂盤旋。

凌厲地揮動令旗，隊伍浩浩蕩蕩出發。

伏遙照舊當先開路，凝神觀察四周動向，不敢有一絲放松。

十四策馬靠近，少年英挺的眉宇間盡是憂色，“老大，”他遞來水囊的動作小心翼翼，“你可還支撐得住？”

伏遙接過時，兩人指尖相觸，十四被那冰涼的體溫驚得心頭一顫。

“你覺得……”伏遙輕笑，聲音如碎玉投冰，“若我此刻倒下……該由誰接棒繼續？”話音未落，一陣劇痛突然絞緊臟腑，他不得不借整理韁繩掩飾瞬間的顫抖。

十四看得分明，急聲道，“此地沙漠平整遼闊，你盡可稍作休整，由我領隊前行。你放心，我一定保證隊伍安全，不會莽撞行事。”

他眼中透露絲絲關心。

伏遙鎮定看他一眼，“心意領了，此時卻不是休息的最佳時機。前方隱患未除，讓我如何放心得下？”

十四蹙眉，“老大，你是不是……信不過我？”

他問出心底一直糾結的疑慮。

“十四。”伏遙眸中星河倒轉，“你可記得訓練窟那株血珊瑚？”

突如其來的舊事讓少年一怔。那是他們生死與共的見證，在絕境中綻放的奇跡。

伏遙微笑，“你我在暗影司攜手闖過層層試煉，是性命相交的關系。只不過……此行即是圣上交托，我自當盡力而為，如何能移權他人？”

十四小聲道，“大漠之中，又無人知曉。”

伏遙輕輕搖頭，“天下雖大，莫非王土。莫以為遠離帝都，便不受皇權掌控。背后無數雙眼睛盯著，相信你我一舉一動，早已被列成書文，呈在皇帝桌前等待閱覽。”

十四無奈嘆息，未再言語。

伏遙安慰道，“放心，我最清楚自身情況，此刻尚未到強弩之末。走過今日路程，余下便能順利得多。屆時再做休整，足可以緩過精神。”

說話間另兩名暗影司同僚駕馬追上。

馬蹄聲由遠及近，黑尾與殘影如兩道陰影逼近。

黑尾玄鐵面具下的眼睛泛著冷光，“伏大人好雅興。”他語帶譏誚，枯瘦的手指輕撫馬鞭，“不知這兜轉的路線，要帶我們去往何方黃泉？”

伏遙眸底掠過一絲寒芒，心下暗凜。

這世間慧眼如炬者何其多，能窺破他精心布局的又豈止四殿下一人？暗影司的修羅場果真名不虛傳，能從中脫穎而出的俱是豺狼虎豹。眼前這位黑尾大人，當年可是令朝堂聞風喪膽的“夜梟”，曾得圣上親賜玄鐵令，完成過九死一生的“血月任務”。可惜歲月如刀，隨著新銳崛起，這頭昔日的兇獸竟被棄若敝屣，如今淪落至西行隊伍中，聽后輩調令指揮，滿腔怨毒怕是早已浸透骨髓。

“至多半月，必達圣命之地。”伏遙聲若寒潭，不起微瀾。

黑尾的冷笑似毒蛇吐信，“半月？足夠讓整支隊伍分崩離析。若無良策，屆時圣命未達，四殿下受損，暗影司的噬魂牢里可要添新客了。”他陰鷙的目光掃過少年單薄的身形，“那些生不如死的刑罰，你這副身子骨怕是消受不起。”

十四的劍鞘驟然震響，少年眼中燃著赤焰，“老匹夫安敢放肆！”他像頭被激怒的幼虎，劍鋒已露三寸寒光。

殘影見狀嗤笑，枯瘦的手指摩挲著腰間淬毒的匕首，“乳臭未干的小兒，我們在暗影司刀口舔血時，你還在娘親懷里吃奶呢。”

劍光如雪乍現，十四的劍尖直指殘影咽喉，“那便試試！看是你們這些老朽的枯骨硬，還是小爺的劍利！”

黑尾卻死死盯著伏遙——這少年竟在劍拔弩張之際猶自眺望遠方，仿佛眼前生死相搏不過螻蟻之爭。這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定力，反倒讓老辣的暗影司殺手脊背生寒。

“十四。”伏遙忽然開口，聲音不輕不重卻似金鐵交鳴，“收劍。莫讓西域的風沙臟了暗影司的體面。”

他的話自有一番分量，少年劍客雖有不甘，卻仍順從歸劍入鞘。

黑尾瞳孔微縮。

他萬沒想到這個看似文弱的少年統領，竟能在羞辱面前如此從容。

伏遙倏然轉身，日光在他清瘦的面容上投下森冷陰影，“離京那日的踐行酒，二位可還回味？七十年的陳釀汾酒，佐以失傳已久的百日枯…….”他唇角勾起一抹毒蛇般的微笑，“這些日子若非我及時供給解藥，你們早該經脈寸斷了，哪還有機會在我面前挑釁？”

殘影臉色驟變如土，黑尾的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二人皆未想到眼前這清癯少年離開帝都之前就已做了暗算。

他們怎會不知“百日枯”？這上古奇毒會隨著時日浸蝕功力，如今三十五日過去，可恨未能及早發現，功力折損嚴重，哪還是兩個年輕新秀的對手？

“前輩說得對，我與十四確是新人。”伏遙不疾不徐地撣去袖上沙塵，“但兩位養尊處優多年，連踐行酒都敢痛飲，這份警惕性……怕是連試煉營的雛兒都不如。”

十四眼中迸發出熾熱崇拜。

殘影正要暴起，卻見伏遙袖中寒光一閃，“勸二位莫動真氣，此刻你們功力已折三成，就算拼死一搏，也敵不過我與十四聯手。暗影司不過圣上手中刀刃，我們這些刀下鬼，終有黃泉相會的一日，又何必自相殘殺？反倒讓人看了笑話。”

天際突然傳來刺耳鷹唳，伏遙回眸一瞥，那眼神讓黑尾想起深潭中伺機而動的蛟龍。

“全隊戒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