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未遂的偷襲雖未濺起血光,卻似一柄淬毒的匕首,深深刺入近衛(wèi)隊搖搖欲墜的士氣。近衛(wèi)隊士兵垂首如折戟,眼中浮動著比流沙更令人窒息的恐懼——前方暗處蟄伏的危機正隨著熱浪扭曲的空氣不斷膨脹。
伏遙按劍而立,指節(jié)在劍鞘上叩出沉悶回響。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潰散的軍心會像大漠中的蜃樓,轉(zhuǎn)瞬化作漫天黃沙。當集結(jié)的號角刺破蒼穹,鐵靴踏過滾燙的沙礫時,每一步都在灼燒著士兵們最后的意志。
幸而蒼天垂憐,余程竟出奇平靜。直至星垂平野,伏遙才在月牙形沙丘背風(fēng)處敕令扎營。疲憊的衛(wèi)兵們動作遲緩如負傷之駝,原本半刻可成的營帳,如今在稀疏人影中艱難生長。
待伏遙親自將最后一道帳繩系緊,錦緞車簾恰好被夜風(fēng)掀起一角。
他甚至來不及喘息,便疾步來到蓮蘅的車架前,“殿下,營帳收拾妥當,請您入內(nèi)休息。”
內(nèi)侍先行下車,匆匆入帳檢查布置,反倒是蓮蘅慢條斯理地走下馬車。
蓮蘅輕聲道,“眼下情勢愈發(fā)如履薄冰,前路禍福難測,更兼滴水難求。倘若祁陽尋不得伽羅阇,又當如何?更何況……”他眼波流轉(zhuǎn),望向遠處蒼茫沙海,“這渙散的人心,便似那指間流沙,縱使伏大人有通天之能,怕也難以聚沙成塔吧?”
伏遙躬身行禮,鎏金夕陽為他俊逸的輪廓鍍上一層璀璨金邊:“殿下無需憂心,卑職自有應(yīng)對之策。”
蓮蘅聞言微微一笑,那笑意宛若三月桃李乍放,卻暗藏幾分凌厲,“伏大人這般成竹在胸?但愿天遂人愿,否則……這后果,只怕誰也擔待不起。”
待蓮蘅背影隱入營帳,伏遙方直起身來。暮色四合中,他如孤松般挺拔單薄的身影顯得格外寂寥。
巡視營房時,遠處庖廚已燃起裊裊炊煙,食物香氣混著大漠特有的蒼涼氣息,在漸沉的暮靄中繾綣飄散。
殘陽的余暉徹底隱沒于層巒起伏的沙堆之后,營地中漸次燃起的篝火在夜色中搖曳生姿。
士兵們用過晚膳,三三兩兩圍坐在橘紅色的火光前,低語聲與柴薪爆裂的細響交織成一片,給這艱辛的旅程換來短暫安寧祥和。
祁陽率隊前往尋訪伽羅阇之前,早已將近衛(wèi)隊諸事托付于副隊長歷橫。
此人生得眉清目秀,一副斯文秀氣的書生模樣,與那剛硬凌厲的名字極不相稱。他行走時衣袂翩躚,執(zhí)筆時指節(jié)纖長,倒像是翰林院中吟風(fēng)弄月的文士,而非執(zhí)劍衛(wèi)主的武將。這一路上,他始終如影隨形般跟在祁陽身后,言聽計從,宛若一道沉默的影子,不曾引起半分注目。
然而伏遙那雙淬煉于暗影司的銳利眼眸,早在初次碰面時就留意到了他。
出發(fā)前夕,伏遙便調(diào)閱過近衛(wèi)隊的詳盡名冊,對祁陽與歷橫的底細了如指掌。
所謂皇子近衛(wèi),不過是金玉其外的虛名,其中暗流涌動,各方勢力盤根錯節(jié)。而歷橫那份過于干凈的履歷,恰似一潭清澈見底的池水,反而讓人疑竇叢生。
暗影司的密報上墨跡森然——其父乃朝中要員,母親卻是見不得光的外室。因正室夫人娘家勢大,其父既畏內(nèi)又貪戀權(quán)位,始終未能給這私生子一個名分。待歷橫成年,其父才輾轉(zhuǎn)托人將他塞進近衛(wèi)隊中,美其名曰護衛(wèi)四皇子蓮蘅安危。
伏遙總覺得這看似溫順的青年,骨子里或許藏著不為人知的鋒芒。可這一路行來,歷橫確實恪盡職守,事無巨細,接手之務(wù)皆處理得滴水不漏。此刻祁陽離去,他便自然而然地接過指揮之責,安排巡夜、調(diào)配崗哨,各項事務(wù)井井有條,某些細節(jié)處的考量甚至比祁陽更為周全。
篝火明滅間,伏遙半張臉隱在陰影中,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警惕。
并非他生性多疑,實在是在暗影司那煉獄般的試煉里,刀光劍影反倒是其次,最噬人心魄的永遠是人心鬼蜮的博弈。在那暗無天日的試煉場上,誰不是戴著面具起舞?不到最后一刻,永遠分不清站在身旁的是同生共死的伙伴,還是暗藏殺機的毒蛇。
從那樣的深淵里爬出來的少年,又有誰能毫無保留地相信他人呢?夜風(fēng)拂過,伏遙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匕首上,金屬的涼意透過指尖傳來,那是他唯一能夠確信的真實。
短暫的歇息過后,內(nèi)侍踏著細碎的步伐匆匆尋來,尖細嗓音打破平靜,“伏大人,殿下有請。”
那聲音雖輕,卻如驚雷般在伏遙耳畔炸響。
他眉峰微蹙,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驚惶。
不知為何,每次與蓮蘅相對,都似赤足行走于刀尖之上。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眸,總能將他層層偽裝盡數(shù)剝落,令人無所遁形。
“伏大人?”內(nèi)侍見他怔忡,又輕聲催促,“快些吧,殿下正等著呢。”
伏遙不敢耽擱,隨行至蓮蘅營帳前。只見歷橫身姿筆挺佇立一旁,面色凝重如霜。“伏大人。”他抱拳行禮,聲音清亮有禮。
伏遙沖他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帳簾輕挑,內(nèi)侍細聲道,“殿下,伏大人到了。”
帳內(nèi)一片岑寂。內(nèi)侍做了個“請”的手勢,伏遙深吸一口氣,繞過那扇繡著青蓮的屏風(fēng)。但見蓮蘅一襲素白長衫,恍若月下清輝,正端坐茶案之后。
“白日箭雨驚散了睡意。”蓮蘅執(zhí)壺的手如玉雕般精致,“特邀伏大人品茗夜話,可曾擾了軍務(wù)?”
“殿下垂詢,卑職自當效命。”伏遙垂首應(yīng)答,聲音繃得極緊。
蓮蘅指尖輕點對面席位,“請坐。此乃東海碧螺春,不可多得,正可一解倦意。”
“東海”二字如針,刺得伏遙脊背生寒。他面色不改,“卑職粗鄙,不解茶道。殿下怕是找錯了人……”
“此處非朝堂,何必拘禮?”蓮蘅輕笑,茶香氤氳間,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不過解渴之物,何來諸多講究?一杯潤口清茶,能有多少道理在其中?”
伏遙仍如挺立不前。
“坐下。”蓮蘅聲音驟冷,“這是命令。”
伏遙只得緩步入座。
奔波整日的戎裝未卸,塵灰與血氣交織。而對面的蓮蘅卻纖塵不染,衣袂間暗香浮動,恍若謫仙臨世。伏遙不禁自慚形穢,“卑職儀容不整,未來得及梳洗……”
“無礙。”蓮蘅執(zhí)壺斟茶,水聲泠泠,“若我沒記錯,此番西行,暗影司共有六人隨行,除你與十四、黑尾、殘影外,余下二人始終未見蹤影。”他抬眸,目光如劍,“不知是何緣故?”
離京時圣上親點六名暗影衛(wèi)護送蓮蘅,務(wù)求萬全,保其平安,如今其中四人皆以露面,其余二人始終未曾現(xiàn)身,不知是潛伏于暗處,還是有其他安排?
伏遙凝視杯中浮沉的茶葉,仿佛看見自己飄搖的倒影。“不敢隱瞞殿下,其實……卑職也一直沒有搞清其中緣由。”茶湯映出他緊縮的瞳孔,恰如被困的池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