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這番話從唇齒間滑落時,伏遙的指尖不自覺地輕顫。他不敢想象蓮蘅聽聞此言時,那雙總是含著三分笑意的眼眸會泛起怎樣的波瀾。出身暗影司,奉皇命執掌西行大權,若說對此事毫不知情——這謊言薄得就像大漠邊緣的晨霧,經不起半點推敲。
可這樁未解謎團自西行啟程那日起,就如附骨之疽般困擾著他的心神。
蓮蘅的唇角忽然綻開一抹清淺的笑意,宛若雪蓮初綻。“暗影司行事,若事事擺在明處,倒顯得平庸了。”他修長的手指將青瓷茶盞緩緩推來,釉面在燭光下流轉著幽微的光澤,“依我看,不外乎三種可能:其一,此二人精于易容改扮之術,此刻正混跡行伍之中,以尋常士卒之貌行窺伺之實;其二,他們如影魅般尾隨隊伍,借大漠風煙掩藏形跡;其三……”他指尖在盞沿輕輕一叩,“這二人本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另受皇命執行其他任務,所謂西行不過是個幌子。”
伏遙凝視著茶湯中沉浮的嫩芽,低聲道:“首尾兩種可能更大。大漠茫茫,縱有通天遁地之能也難覓藏身之所,何況我豢養的哨鷹日夜巡弋,豈會漏過蛛絲馬跡?”
“上好的碧螺春,”蓮蘅忽然抬腕示意,“需趁這氤氳熱氣細品,方不負東海春色。”他眉眼間流轉的光彩,恰似茶煙中若隱若現的遠山輪廓。
伏遙望著盞中碧色,忽覺脊背生寒。昔日帝都那個被眾人輕慢的閑散皇子,如今在他面前展露的城府,竟比大漠深處的流沙更令人心悸。那些韜光養晦的歲月,那些看似平庸的偽裝,此刻想來盡是精心編織的羅網。這樣的人物,就像眼前這盞清茶——看似澄澈見底,誰知是否藏著見血封喉的劇毒?
伏遙忽然驚覺,這茶湯與黑尾、殘影臨行時那盞踐行酒,或許本就同出一轍。
蓮蘅唇畔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纖長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青瓷茶盞,“怎么不飲?是嫌這茶粗陋,還是……”他眼波流轉間,看似平靜的眸底暗潮涌動。
伏遙只覺那含笑的目光里藏著千鈞重量,只得硬著頭皮拱手道,“方才內侍官召見時,卑職已飲下半囊清水,一時倒不怎么口渴。”
“原來如此。”蓮蘅恍然頷首,修長的手指優雅地取回茶盞。他輕啜一口,茶湯在他唇間泛起瑩潤的光澤,“東海氣候溫潤,最宜茶樹生長。只是這碧螺春回甘太甚,宜細品,不宜豪飲。”話音未落,一縷茶香已隨著他吐息在空氣中氤氳開來。
伏遙聞言一怔,低聲道,“殿下明鑒,此茶需配以山間清泉,方能盡顯其韻。尋常井水,終究差了幾層意思在里頭。”
“哦?”蓮蘅眉梢微挑,眼底閃過一絲玩味,“伏大人既深諳茶道,方才為何推說不知?”他指尖輕叩盞沿,發出清脆的聲響。
伏遙耳根一熱,慌忙起身告罪,“殿下恕罪,卑職冒昧。”
蓮蘅卻抬手示意他坐下,“茶桌面前,只有你我,沒有君臣,伏大人盡可放松一些。又或者……我們直呼彼此姓名可好?”
話音未落,伏遙已驚得指尖發顫,“卑職不敢。”
蓮蘅卻率先道,“伏遙,你覺得我是何種人?”
伏遙兩字在他唇齒間輾轉,帶著說不盡的纏綿意味。這聲呼喚如一道驚雷劈進伏遙心底,激起陣陣戰栗。恍惚間,他仿佛聽見記憶深處傳來同樣的呼喚,連那繾綣的語調都分毫不差。
“殿下出身高貴,萬金之軀,卑職不敢擅自點評。”伏遙聲音發緊,額上冒出細密冷汗。
蓮蘅不置可否,又斟了盞新茶推至他面前,“聽聞黑尾與殘影對你頗有微辭,可要我從中調解?”
微辭?伏遙在心底冷笑。
那分明是淬了毒的殺意。他穩住發顫的指尖,沉聲道,“些許瑣事,不敢勞煩殿下。”
蓮蘅卻莞爾一笑,眼波流轉間盡是狡黠,“若需援手但說無妨,這勸架調停的功夫,我可是爐火純青。往年三位皇兄爭執不下時,多半都是靠我出面才化干戈為玉帛。”
所以三人的關系才愈發劍拔弩張?每每相逢便要爭個你死我活、面紅耳赤?
伏遙不禁抬眸望向蓮蘅,只見他唇角噙著玩味的笑意,眼中閃爍著頑皮的光芒,宛如一只狡黠的狐貍。
“多謝殿下垂憐,卑職銘感五內。”伏遙恭敬答道。
蓮蘅纖長的手指輕撫茶盞,“不如你也品鑒一番,這用尋常井水烹煮的香茗,與清泉有何不同?”
他方才已先飲為敬,茶中無毒自不待言。若再推辭,倒顯得不識抬舉了。
伏遙雙手捧盞,茶湯入喉的剎那,故鄉的氣息在唇齒間綻放。那熟悉的滋味讓他緊繃的肩背不自覺地松弛下來,“莫非是今年新貢的明前茶?茶林旁想必植有一株金桂,故而茶湯中暗藏一縷桂花幽香,若非細品,實難察覺。”
“哦?”蓮蘅略顯訝異,重新細啜后不禁撫掌贊嘆,“好靈敏的味覺,難道這也出自暗影司的淬煉?”
哪里是什么味覺靈敏?
分明是年少記憶太過刻骨銘心。每年春意漸濃時,東海便迎來采茶時節。茶林間山歌繚繞,采茶女們纖指翻飛,爭分奪秒地采摘著春日里最鮮嫩的芽尖。午間歇息時,總愛聚在金桂樹下納涼閑話。
可那些溫暖的舊時光早已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暗影司里機關密布的試煉窟與刀光劍影中的生死搏殺。
伏遙斂回飄遠的思緒,唇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
蓮蘅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盞,“時辰尚早,我們不如說說風奈城,你對那處了解多少?”
“回稟殿下,”伏遙正色道,“微臣此生未曾踏足風奈地界,所知不過暗影司典籍所載,比起殿下怕是所知有限。”
蓮蘅輕嘆一聲,眸光忽然變得悠遠,“而我對風奈的所有印象,都來自母妃的只言片語。暗影司的典籍中……可曾提及過她半分?”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宛如一片落葉飄入深潭。
伏遙纖長的睫毛驀然一顫,似被突如其來的記憶驚擾。
他忽然想起那位來自風奈邊境的傳奇女子——拓月氏。當年那位身著異域華服的城主獨女,帶著大漠孤煙般的傲骨踏入宮闈,卻在最得盛寵時化作一縷寒香。分娩時的血色浸透了九鸞帳,只留下“蓮蘅”這個浸滿母親淚痕的名字。圣上破例將襁褓中的皇子帶在御前教養,直到那孩子能在紫檀御案旁臨完第一本帖,才交由內廷司的嬤嬤們照看。
“可那時殿下尚在襁褓……”伏遙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青瓷盞沿,盞中茶湯映出他蹙起的眉頭。
蓮蘅忽然輕笑,“母妃留下的錦匣里藏著二十四封灑金箋,原是要我年歲漸長才能逐封啟閱。”他袖中露出半截羊脂玉般的腕骨,比畫著當年偷看信箋時的高度,“十歲那年被太傅罰于文華殿面壁,面子上實在過不去,夜里抱著錦匣哭濕了三重絹帕,索性將那些信統統拆了……”他的聲音漸漸化作一縷暖霧,伏遙只覺得眼前燭火忽然漾開金漪,茶香里浮動的往事像柔軟的云緞裹住思緒。青絲散落茶案時,他恍惚看見少年皇子獨自跪在雨打芭蕉的深夜,就著殘燈讀那些永遠得不到回應的家書。
他居然就此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