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蒙恍惚間,伏遙的魂魄仿佛溯游千里,重歸故里。
東海之濱,蜿蜒的海岸線如美人玉臂輕舒,碧波萬頃蕩漾著碎金般的陽光。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海鷗舒展銀翼,在靛藍天幕上勾勒出優美的弧線。咸澀的海風裹挾著濕潤的水汽,溫柔地撫過面頰。赤足踏在細軟的沙灘上,潮水如情人的指尖,時而纏綿輕吻,時而頑皮挑逗,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極目遠眺,海天一色處,幾點歸帆剪影正緩緩駛向炊煙裊裊的漁村……
“父親……”少年唇間溢出一聲夢囈般的呼喚。
驟然間,旖旎幻景如琉璃破碎。
陰森的地牢里,少年瑟縮在腐草堆中,單薄的身軀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然而暗影司使者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仍瞬間鎖定了這個不起眼的囚徒。“把他……帶過來!”冰冷的命令在石壁間回蕩。
獄卒粗糲的大手如鐵鉗般掐住少年纖細的脖頸,將他如破布娃娃般牽了過來。
典獄長堆著諂媚的笑紋,打量著眼前這個形銷骨立的少年,“大人,這崽子瘦得跟竹竿似的,怕是連二兩精肉都刮不出來,有何用處?”
暗影司使者玄色錦靴踏在污濁的地面上,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伏地顫抖的少年,“所犯何罪?”
“這……”典獄長一時語塞,慌忙轉向身后的文書。
文書湊上前低語,“大人明鑒,這小畜生最會裝可憐。上月竟膽大包天行刺巡游至此的萬家貴人,幸得護衛及時制伏。如今收押在此,只待秋后問斬……”
“未遂之罪,何以論死?”使者冷峻的聲音如冰刃出鞘。
文書額角沁出冷汗,聲音愈發卑微,“大人容稟,他要刺殺的可是……萬家啊。”見使者無動于衷,又戰戰兢兢地補充,“是那個……萬家。”
暗影司使者突然發出一聲令人膽寒的輕笑,面具下傳出金石之音,“暗影司只認得御筆朱批,什么張家萬家,不過螻蟻。即刻將此子名姓從罪冊勾銷。若萬家追問,便說人已歸暗影司麾下。”他緩緩轉身,錦袍翻卷如垂天之云,“萬家若是不服,自可來暗影司要人。”
典獄長與文書面如土色——這兩尊大神哪個都開罪不起,只得抖著手蘸了朱砂,將那墨字一筆勾銷。
朱砂淋漓,恍若未干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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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粗暴地拖出陰濕的死牢,像一袋殘破的棉絮般被擲入馬車。暗影司的馬車散發著血腥與鐵銹混合的氣息,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如同喪鐘。
“小子……丑話說在前頭……”暗影司使者面具下的薄唇吐出寒冰般的話語,“千里帝京路,我最厭麻煩。若你讓我多費一分心神——這便送你歸西。”
少年背脊緊貼車壁,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那雙淬了火的眼睛死死盯著對方,像極了被困的幼狼,獠牙雖未長成,卻已顯露撕咬的兇性。
“不服?此刻蹍死你,如同蹍死一只螞蟻。”使者低笑,面具下的眸子閃過譏誚,“活著才有資格談骨氣。你心里那點執念……得要這副皮囊撐著才作數。”
吞咽口水牽動新增的傷口,少年額角沁出冷汗,卻將嗚咽咬碎在齒間。
一個瓷瓶砸落膝頭,濺起細微塵埃。
“上好的金瘡藥,別臟了我的車架。”
北上的官道吞噬著晝夜。馬車里漸漸塞滿各色死囚,他像片枯葉蜷縮在角落。
“瞧這病秧子!”粗糲的嘲笑刺破黑暗,“老子賭他熬不過三日!”
“怕是連今夜都堅持不過。”
誰曾想,正是這具看似孱弱的軀體,在之后的血獄試煉中,以驚人的韌性撕碎所有預判。當他在尸山血海中摘得暗影司榜首時,連考官都為之色變。
多年后,已成為新任使者的少年攔住故人,“當年,為何會選中我?”
玄鐵面具下傳來熟悉的輕笑,“或許是因為……當時你眼里燒著的,是和我當年一樣的——復仇焰火。”
那段暗影司的煉獄歲月,終化作纏繞不息的夢魘,如附骨之疽般啃噬著他的神魂。每當夜幕低垂,眼前便漫起一層猩紅的霧靄,那些枉死的亡魂從幽冥中爬出,面目扭曲如惡鬼,用森森白齒撕扯他的血肉,意圖將他的靈魂拖入無間地獄。
唯有父親臨終時那聲殷殷囑托,如寒夜中的一點燭火,溫暖著他千瘡百孔的心,“孩子,要按時吃飯,平安長大。前塵莫問,來日方長。”這寥寥數語,仿若菩提灌頂,在血色夢魘中辟出一方凈土。
“父親……”
朦朧間,父親巍峨如山的身影漸漸化作縹緲煙嵐,似晨露遇朝陽般在他眼前漸漸消散。他發狂似的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最后一縷溫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熟悉的面容如流沙般從指縫間流逝。
“父親——”
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劃破長夜,他猛然從榻上驚坐而起,冷汗浸透重衫,唯有枕邊殘留的淚痕,見證著這場陰陽兩隔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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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影搖紅,伏遙自混沌中驚醒,惶然四顧。當那抹皎若霜雪的衣袂掠過眼簾,他方驚覺自己竟在蓮蘅殿下的寢帳中沉沉睡去。
“殿下!”他慌忙滾落榻前,單膝及地,“卑職瀆職,竟在值守時酣眠,請殿下重責。”
蓮蘅執書卷而坐,燭火在他玉雕般的面容上流淌著琥珀色的光暈。“剛剛那盞茶里,我添了安神助眠的藥物。”他指尖輕撫杯沿,笑意如水面漣漪,“本是我有意為之,你又何罪之有?”
伏遙愕然抬首,卻見蓮蘅眸中星河倒轉。
“凝魄丹蝕骨焚心,你若再強撐下去,怕是到不了風奈便要化作一具行尸。”蓮蘅慵懶地伸了伸腰,“縱是玄鐵鑄就的筋骨,也需片刻停駐,何況凡人血肉之軀?”
“可殿下分明也飲了……”伏遙滿眼困惑。
“下棋之人,怎會被困其中?”蓮蘅輕笑,恍若碎玉投瓊。
下藥之人,怎會沒有解藥?
伏遙霎時脊背生寒,“殿下知曉凝魄丹?”此乃暗影司不傳之秘,縱是朝中重臣亦難窺其奧。
“宮墻深深,何處不透風?”蓮蘅以書卷輕托下頜,“暗影司常在御前行走,那些傳聞早如柳絮飄了滿城。我早有耳聞,卻也未曾得見。”他忽然傾身,發絲垂落如墨瀑,語氣充滿探究,“你方才夢中,可是見了故人?”
伏遙指尖微顫,“回殿下,卑職……已數年無夢。”
“哦?”蓮蘅忽然以書卷輕點眉心,笑意染上幾分促狹,“這謊話說得,倒比你的劍法更加精進。”
伏遙耳尖霎時燒得通紅,恨不能遁地而去。
“此番隨行的兩位暗影司……”蓮蘅忽轉話鋒,指尖在案上勾勒無形棋局,“可是喚作孤峰與灰燼?”
提及后者時,伏遙眼底倏忽掠過一絲漣漪。那是同批入司的生死之交,試煉場上白衣如雪的面具少年,唯有那雙寒潭般的眼眸,至今仍在他夢回時分映著塞外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