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蓮蘅帳中出來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天光熹微。
這一夜的跌宕起伏耗盡了心神,更別說連日奔波早已將這副身軀逼至極限。伏遙步履蹣跚,望著如枯木般僵立的近衛(wèi)隊,只覺胸中郁結(jié)著一團化不開的倦意。
歷橫疾步上前,壓低嗓音道,“伏大人……”目光觸及伏遙身后那道瑟縮的身影時,他面色驟變,肅然道,“殿下對此人可有示下?”
伏遙輕嘆,“殿下仁德,已赦其罪愆。”
“什么?他……”歷橫瞳孔驟縮。
“世事如棋,身不由己。”伏遙望向漸亮的天際,“其家小為權(quán)貴所挾,不得不為虎作倀。殿下念其昔日赤誠,愿網(wǎng)開一面。”言罷側(cè)身,對身后之人溫言道,“你回去吧,先前帳中對話不可泄露半句,否則……你該明白下場。”
雖得赦免,然叛主之罪豈是一句“既往不咎”可抹除的?周遭同僚的目光如淬毒的箭矢,尤其在這黃沙漫卷之地,斷人水源無異于害人性命。
便是人人一口唾沫,也足夠?qū)⑺蜎]。
那叛徒如蒙大赦,踉蹌逃入漸明的晨光中。
歷橫凝視其背影,沉聲道,“留此禍害,豈非養(yǎng)虎為患?況且……弟兄們也不會輕易放過他。雖能活著,卻比死了更加痛苦。”
伏遙抬手截住話頭,“他已將敵軍部署和盤托出,暗襲之計再無威脅,也算將功折罪。既蒙殿下寬宥,何不給人改過之機?”
歷橫焦灼道,“可水源之事迫在眉睫!待旭日東升,這滾滾熱浪中若無滴水潤喉,莫說將士們難以為繼,便是殿下也難以堅持。”
伏遙蒼白干裂的唇間逸出一聲嘆息,“祁陽已率隊前往伽羅阇尋訪水源,若能……”他頓了頓,咽喉艱難地滾動,“若能及時歸來,或可解隊伍斷水之危。”
歷橫劍眉緊蹙,指節(jié)在刀柄上叩出沉悶的聲響,“莫非再無他策?將殿下與百余將士的性命,盡數(shù)系于一人之身,是否太過輕率?”話音未落,忽見伏遙身形微晃,那襲染血的衣袍在熱風中飄搖如殘燭,驚得他連忙伸手相扶。
“那么……”伏遙借力穩(wěn)住身形,眼底血絲如蛛網(wǎng)密布,“歷將軍可有萬全之策?”這聲詰問輕若游絲,卻似重錘砸在歷橫心頭。
歷橫面色陡沉,指腹摩挲著刀鞘上斑駁的劃痕。若非當日臨時改道,此刻本該在補給地點暢飲甘泉——這念頭如毒蛇般啃噬著他的理智。忽聞耳畔傳來沙啞誓言,“縱使魂散大漠,我也定護殿下安然抵臨風奈城。”再抬眼時,只見那道消瘦背影已踉蹌走向營地,臉色在烈日下泛著將死之人才有的青灰。
晨炊時分,干硬的黍餅噎得將士們喉頭滲血。
親衛(wèi)指著不遠處的腐狼請示,“伏大人,這些畜生尸身該如何處置?”
伏遙望向那片正在發(fā)酵的尸山,腐臭引來漫天沙蠅,黑云般盤旋不去,“烈日為爐,三日可成干尸。待夜行食腐之物傾巢而出……這里不須數(shù)日便會成為白骨場。”他忽然止住,眾人卻已毛骨悚然,仿佛聽見暗處傳來窸窣啃噬之聲。
當驕陽攀至天頂,近衛(wèi)軍已列陣待發(fā),蓮蘅也已坐入馬車。內(nèi)侍官前來通稟,伏遙翻身上馬剎那,忽覺天旋地轉(zhuǎn),刺目的陽光化作萬千金針扎入瞳仁。
“伏大人!”歷橫的驚呼似從身側(cè)傳來。
伏遙死死攥住韁繩,待眼前黑霧散去,方才揚起令旗。旌旗獵獵聲中,嘶啞的號令撕開凝滯的熱浪,“全隊——進發(fā)!”
無垠沙海在他們面前鋪展,猶如巨獸張開的咽喉。隊伍如一行垂死的螻蟻,在灼熱的沙浪中艱難蠕動。鐵甲相撞的聲響不再鏗鏘,倒像是枯骨相擊的喪音。有人開始抓撓自己干裂的面頰,鮮血混著黃沙凝成詭異的圖騰——那是大漠正在給它的祭品打上烙印。
烈日當空,驕陽似火。
正午的毒日頭將沙地烤得發(fā)燙,連空氣都扭曲出層層熱浪。士兵們機械地挪動著腳步,干裂的唇間溢出嘶啞的喘息,每一步都似有千鈞之重。
伏遙只覺渾身血液都在沸騰,眼前景物漸漸模糊成一片,仿佛靈魂正被一絲絲抽離軀殼。
忽然,隊伍中傳來一陣騷動。
有人如斷線木偶般軟倒在地,激起周遭一片驚慌。
伏遙強打精神勒住韁繩,“發(fā)生何事?”
話音未落,回稟已至:“報——有人暈厥,恐是暑熱攻心!”
伏遙正欲詳詢,卻見天地驟然顛倒,整個人如墜深淵般從馬背跌落。
剎那間,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而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血色漫天的夜晚——東海之濱,腥風撲面,刀光劍影中不斷有人倒下。鮮血在焦土上蜿蜒成河,在尸骸間綻放出妖艷的彼岸花。那黑暗如附骨之疽,化作天羅地網(wǎng)將他層層裹挾,連呼吸都成了奢望。
就在意識即將湮滅之際,一道清冷白光破空而來。伏遙艱難地撐開眼簾,朦朧中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逆光而立。
“殿……下……”他氣若游絲地呢喃。
蓮蘅冷面凝霜,低聲道,“別說話,多留些力氣吧。”
忽聞年輕內(nèi)侍失聲驚呼,“殿下快看!”只見伏遙昨夜被狼爪所傷的小臂已布滿紫黑膿包,猙獰可怖。
蓮蘅眸中寒芒乍現(xiàn)。
難怪那群餓狼來勢洶洶卻外強中干,原是被人以疫尸豢養(yǎng)的毒物!爪牙帶瘟,傷者感染,一次傳遞開來,不用對方動手便可潰不成軍。能想出這等毒計,倒真是……別出心裁。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那內(nèi)侍倉皇趨前,顫聲勸諫,“殿下千金之軀,萬望遠離此等穢惡之地!若被疫氣所染,臣等萬死難辭其咎!”
話音未落,昨夜與狼群浴血奮戰(zhàn)的近衛(wèi)將士已相繼顯露出駭人癥狀。但見他們面若火燒,額角青筋暴起;更有傷勢沉重者,渾身痙攣如風中殘葉,唇邊白沫汩汩,竟似惡鬼附體般可怖。
歷橫何曾見過這等詭譎景象?一時竟怔立當場,素來沉穩(wěn)的嗓音也染上幾分惶急,“伏大人……”甫一開口便猛然驚覺——那位年輕領(lǐng)隊此刻亦是病容慘淡,自顧不暇。
蓮蘅當即拂袖而立,清越之聲如金玉交擊,“即刻清點傷患人數(shù)!按傷勢輕重分列三等,各遣專人照料。凡接觸者皆以藥湯凈手,不得有誤!”
不過盞茶工夫,統(tǒng)計已畢。二十余名將士皆染狼疫,雖多數(shù)僅皮肉之傷,然那潰爛流膿的創(chuàng)口與癲狂失智之態(tài),令圍觀者無不掩鼻疾走,如避蛇蝎。
正當眾人躊躇之際,昨夜方被揭發(fā)的叛將李順忽然越眾而出,單膝跪地抱拳道,“罪臣愿戴此鐐銬侍奉湯藥,以血肉之軀贖滔天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