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蘅當即下令安營扎寨。
巍峨的古城墻在夕陽余暉中投下斑駁暗影,恰似一道天然的屏障,縱使夜半遇襲,亦可據險而守。
殘陽如血,最后一縷金輝悄然隱沒于地平線下。訓練有素的近衛軍動作利落,轉眼間便在城墻下支起連綿軍帳。蓮蘅體恤傷患,特命讓出數頂大帳安置傷員。余下將士各司其職,巡邏兵士手持火把往來穿梭。
雖經整日跋涉,人困馬乏,又兼飲水匱乏,然而傳說中的東昌古城近在咫尺,全軍上下無不振奮。竊竊私語間,盡是關乎古城秘寶的傳聞:
“這當真就是傳說中的東昌古城?聽聞地下埋藏的珍寶,足以買下整個王朝……”
“且看這荒煙蔓草之象,哪似藏寶之地?怕不是同名異處罷了。”
蓮蘅卻無暇理會這些議論,急召隨軍太醫問診。這位原屬太醫院的御醫,因觸怒皇后而被貶謫至此。本是文質彬彬的儒醫,經此長途跋涉,早已形銷骨立,干癟得如同秋日枯枝。他嘶聲回稟,“殿下明鑒,微臣久居宮闈,從未踏足西域。這狼疫癥狀詭譎,實非太醫院典籍所載……”
的確有些強人所難。
蓮蘅蹙眉追問,“現存藥材尚余幾何?”
太醫顫聲答道,“所幸將士體魄強健,沿途鮮有病患,藥材倒還充裕……”
蓮蘅微微點頭,“速將可御疫癘之良藥揀選齊備,以備不虞之需。”
太醫戰戰兢兢,額間沁出細密汗珠,“殿下明鑒……以微臣愚見,當此危急存亡之秋,最……最穩妥之法,莫過于在疫癥肆虐前,將染疾之人盡數……”話至此處,喉頭滾動,終是囁嚅道:“棄之不顧。若任其蔓延,恐有傾覆之禍啊!”
此言雖冷酷無情,卻也不失為快刀斬亂麻的良策。
但蓮蘅聞言,眸中寒芒乍現,衣袖無風自動,“人命關天,豈可輕賤若此?黃沙萬里,若棄他們于不顧,與親手屠戮何異?我若行此不仁之舉,與那嗜血屠夫又有何分別?”
太醫面如絳紫,汗透重衣,垂首再不敢言。
蓮蘅轉身步入伏遙帳中。但見昔日英挺之人此刻形容枯槁,臂上惡瘡潰爛流膿,腥臭之氣彌漫帳內。他雙頰赤紅如烙鐵,唇齒間溢出斷斷續續的囈語,卻難辨其意。
侍奉在側的李順慌忙起身,“殿下……”
蓮蘅黛眉微蹙,“你怎么在這兒?”
李順神色惶惑,“卑職特來查看伏大人病況。”
“此處無須你照料。”蓮蘅語氣轉冷,“去照應其他病患吧。”
李順眼中光彩驟然黯淡,聲音低若蚊吶,“殿下……終究信不過卑職?”
蓮蘅凝視帳外飄搖的旌旗,淡淡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委你以重任,自當推心置腹。只是伏大人這里……”余音裊裊,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眉宇間籠罩著難以言說的蔭翳。
李順不敢多言,躬身退出時,背影竟顯出幾分佝僂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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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篝火在石壁上投下詭譎的暗紋,黑尾與殘影如兩縷游魂再度聚首。
殘影枯瘦的手指在光影交錯間劃出凌厲的弧度,“那小子染了瘟熱,十四又不在身側,此刻正是天賜良機。何須你我聯手?取他性命不過探囊取物。百日枯的解藥必在囊中,縱使不在……”他喉間溢出毒蛇般的嘶笑,“難道還撬不開那張嘴?”
黑尾的面容隱在陰影深處,“你要行趁火打劫之事?”
“等?”殘影袖中暗器錚然作響,“等那病秧子一命嗚呼,你我難道要去黃泉路上討解藥?”他突然逼近,腐草般的氣息噴在黑尾臉上,“還是說……你甘愿日日受那鉆心蝕骨之痛?”
黑尾的聲音比冰錐更冷,“疫癥?焉知不是請君入甕的戲碼?”
暗影司九重地窟里爬出來的惡鬼,哪個不是滿口獠牙裹著蜜糖?
殘影突然暴起,袖刀在石壁上刮出刺耳聲響,“難道要永遠做那黃口小兒的提線木偶?”見黑尾仍如古井無波,他忽又陰惻惻笑道,“既如此,你且作壁上觀。不過……”他舔了舔泛青的嘴唇,“待我取得解藥之時……”尾音化作毒蝎擺尾的簌簌聲。
既然伏遙那乳臭未干的小子都能挾解藥以令諸侯,他殘影為何不能?想起對方平日故作高深的模樣,他胃里翻涌著毒汁——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鼠輩!
當殘影轉身時,未能看見黑尾眼中掠過的寒芒。
有人自愿做問路石,他樂見其成。黃泉路與青云道,總需蠢貨先行探看。若兩敗俱傷,他自可坐收漁利;若殘影得手……黑尾撫過腰間的淬毒匕首,唇角勾起死神的微笑。
畢竟,毒蛇的毒牙之下,從無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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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悄然滑入營帳。帳內竟未點燈,唯有月光透過帳布縫隙,在地上投下蛛網般的光痕。朦朧中,殘影瞥見床榻上蜷著一道清瘦身影——正是白日里稱病的伏遙。
殘影唇角勾起冷笑,袖間彎刀出鞘時帶起一束寒光。榻上之人雙頰泛著病態潮紅,呼吸微弱如游絲。他粗暴地掀開錦被,卻見對方仍著白日戎裝。正當他探手欲搜,原本昏沉的伏遙驟然暴起,枯瘦五指如鐵鉗般扣住他的手腕。
四目相對的剎那,彼此瞳孔中皆映出轉瞬即逝的驚惶。
“你果然裝病!”
“你要做什么?”
兩道聲音同時撕裂寂靜。殘影察覺掌中手腕正微微戰栗,不由獰笑。刀鋒貼上伏遙頸間,月光在刃上凝成一道慘白的線。“小子,交出百日枯解藥,否則……”刀刃下壓,一縷血珠滲入衣領,“我讓你嘗嘗抽髓蝕骨的滋味。”
伏遙蒼白的唇間溢出冷笑,“這般珍寶,豈會……咳咳……隨身攜帶?”聲音在刀鋒下滾動,“殺了我,你體內的毒發作起來只怕比死還要難受萬分……”
“找死!”殘影暴喝聲未落,帳內已響起骨骼斷裂的脆響。
伏遙左臂以詭異角度垂下,冷汗瞬間浸透重衫,卻硬生生將痛呼咽回喉中。右手急探身側佩劍,卻摸了個空。
“呵……”殘影的嗤笑突然凝滯。一柄青鋒自他后心貫入,劍尖在前胸綻開血蓮。他緩緩低頭,看見自己心口突出一截染血的劍尖,在月光下泛著妖異的紅。
伏遙抬首,但見陰影中立著道修長身影。來人腕間輕轉,抽劍時帶起一串血珠。那雙映著月華的眼眸亮得驚人,眼底卻凝著經年不化的寒霜,嘴角噙著伏遙再熟悉不過的——那種捕獵者玩弄獵物時的戲謔神情。
“灰燼。”伏遙喘息著吐出這個名字,尾音消散在濃重的血腥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