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伏遙自混沌中蘇醒。

月色如霜，將斑駁的銀輝透過帳幔灑落。

他驚覺臂上纏著素白繃帶，高熱退作綿長的余溫，只是那斷裂的臂膀仍舊傳來絲絲陣痛，令人恍惚間憶起昏迷前一幕還有那驚鴻一瞥的冷峻身影——那深潭般的眼瞳里，分明躍動著灰燼復燃時的金紅色光焰。

帳內闃寂無聲，唯有塞外朔風掠過牛皮帳篷，發出幽咽般的嗚鳴。

伏遙驟然撐起身，薄被滑落時帶起細微的塵埃，在月光中浮沉如霧。他分明感受到黑暗深處蟄伏著某種注視，那是比狼群更危險的凝視，帶著猛獸舔舐獵物時的優雅從容。

血腥氣在鼻腔深處縈繞不散，證實著黃昏時分那場血色盛宴并非高熱譫妄。只是床前橫陳的尸首已杳無蹤跡，連飛濺的血跡都被拭得纖塵不染，仿佛有人用月光織就的鮫綃，將殺戮現場溫柔地包裹起來。

“醒了？”

輕笑劃破寂靜的剎那，伏遙的脊背繃成滿弓。這聲音明明出自蓮蘅之口，尾音卻纏繞著記憶里灰燼特有的嘶啞韻律。他疑是熱毒侵蝕了神智，竟讓兩個截然不同的聲線在耳畔重疊交融。

“殿下？”

燧石相擊的脆響中，一簇火苗自燈盞蘇醒。蓮蘅執燈的手腕轉動間，光影在他臉上描摹出深淺不定的輪廓。那些跳動的光斑掠過他眉眼時，伏遙恍惚看見昔日的舊影在眼前若隱若現。

“凝魄丹與狼疫在你經脈里演了出好戲?！鄙忁烤従徔拷蹭仯鸸怆S之明滅，“一個要焚盡五臟，一個欲凍裂魂魄，倒在你氣海里斗得兩敗俱傷，不過也順勢解了兩重隱患，算是因禍得福?！彼鋈粌A身，衣袂間香氣混著未散的血腥撲面而來，“說說看，古今多少能人賢士都未能尋到的東昌古國，怎會被你輕易找到？甚至連方位都不差分毫?！?/p>

燭芯爆出個燈花，將伏遙驟縮的瞳孔照得無所遁形。帳外傳來守夜人壓抑的咳嗽聲，像鈍刀割裂著凝重的夜色。

伏遙理了理精神，聲音如幽谷清泉，在昏暗中潺潺流淌，“東昌古國并非卑職所覓，其蹤跡早在高祖建國后不久便被發現。之所以緘默不言，是恐那傳說中的寶藏引來貪婪之徒，平白斷送了性命。故而對外始終宣稱，這座沉睡千年的古城仍隱匿于大漠深處，無人得見真容。”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追憶，“我在暗影司的密檔中窺得其中玄機，便暗自記下，權作保命符咒。豈料……”

蓮蘅衣袖輕拂，接話如珠落玉盤，“豈料今日果真派上用場。如此說來，那東昌古國的地宮之下，竟是一場空歡喜？”

伏遙長嘆一聲，似有萬千感慨，“殿下可知，當年那雄踞西域的東昌古國，為何會化作歷史長河中的一粒塵埃？”

蓮蘅眸光流轉，憶起往昔，“我曾在御書房的書架上，翻閱過記載此事的羊皮古籍。東昌古國地處絲路要沖，商旅絡繹，繁花似錦?？上┐醭龄暇粕率箯姅抄h伺，一朝傾覆。那場驚天浩劫后，絲路改道，古城凋零，最終在一場遮天蔽日的戰火中，化作大漠孤煙里的一段傳奇?！?/p>

伏遙眼中閃過一絲異彩，“關于東昌寶藏的傳說，倒也不全是虛言……”

蓮蘅長眉微蹙，“此話怎講？”

伏遙壓低聲音，如訴隱秘，“東昌地宮之下，確實埋藏著稀世珍寶。只是這珍寶非金非玉，而是汩汩不絕的黑油?！?/p>

蓮蘅面露疑惑：“此物我也略有耳聞。不過它既不能烹茶煮酒，又不可做菜飲用，兼之味道刺鼻，有何稀罕？”

伏遙忽然話鋒一轉，聲音如利劍出鞘，“殿下難道……未曾翻閱過暗影司的絕密卷宗？”這試探之語中，分明暗藏著某種篤定，似要看穿什么。

蓮蘅唇角漾起一抹清淺笑意，如蓮池泛起漣漪，“暗影司直隸圣前，我一個不受重視的皇子，何德何能窺見機密諜報？伏大人此言，莫不是在譏誚我這尷尬身份？”

伏遙眸光幽深如古井，聲音似從九幽傳來，“尋常皇子自然無緣得見?？扇羰恰钕赂试敢陨盹暬?，獨闖暗影司的幽冥試煉窟，歷經九死一生，最終以血為契，成為暗影司的執刃者呢？”

殿內空氣驟然凝結，蓮蘅好整以暇地凝視著他，那雙看似平靜的眸子里，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刀光劍影中廝殺。

良久，一聲似嘆似笑的輕吟自他唇間逸出，“早知如此……方才就該任你在殘影手中凋零。看那森森白骨被一寸寸折斷，豈非更合時宜？”

這近乎默認的回應讓伏遙眸色驟沉，“為何？”

蓮蘅慵懶地轉了個身，“我若不出手，此刻你早成殘影掌中困獸?？v有錚錚鐵骨，怕也要嘗盡分筋錯骨之痛……”

話音未落，伏遙已冷聲截斷，“你明知我問的不是這個?！?/p>

蓮蘅輕輕“哦”一聲，目光落于床榻之上虛弱的單薄身影，“你好奇我為何要入暗影司？不是早說過了嗎？”他忽而湊近，吐息如蘭，“不過是……覺得有趣罷了?！?/p>

有趣？

那暗影司的試煉場分明是修羅地獄。一旦踏入幽冥地窟，前塵身份盡化齏粉。王孫貴胄與販夫走卒，皆成棋盤上隨時可棄的卒子。層層疊疊的殺陣如天羅地網，同袍間的背叛比淬毒的匕首更致命。一步錯，便是黃泉引路人提著白骨燈籠在前方相候。

堂堂天潢貴胄，為何要赴這九死一生之局？

除非——那錦繡華服之下，藏著更深的籌謀！

燭影搖曳間，伏遙抬眸，恰與蓮蘅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四目相接。他唇角微揚，笑意卻未達眼底，“這九州天下，聰明人何止你一個？這般拙劣的托詞，怕是連垂髫稚子都哄騙不得?！敝讣馕站o膝上薄毯，聲音陡然轉冷，“你入暗影司，究竟所圖為何？”

蓮蘅的面容在明滅的燭火中半隱半現，恍若月下幽曇忽綻忽斂。他忽而輕笑，“若我說……與你所求相同，又當如何？”

伏遙一怔，心底閃過被人洞悉一切的不安。

“世人皆有自己的九曲心腸，伏大人何必非要窺盡他人肺腑？”蓮蘅眸光落于跳動的火光之上，“不如說說那東昌古國的黑金秘藏。你既言其價值連城，可愿為在下解惑？”

伏遙瞳孔微縮，未料他話鋒轉得這般行云流水。

卻見蓮蘅忽將燈臺重重一擱，銅底與檀木相擊的清響驚破一室寂靜。

“還是說……”他倏然傾身向前，帶起的暗香拂過伏遙頸側，“伏大人此刻便要與我亮出底牌？”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須知你對我霧里看花，而我對你……雖不敢說了如指掌，卻也知曉不少有趣的事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