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影搖曳間,伏遙修長的指節在薄毯上驟然收緊,指節泛白如霜,眉宇間浮動的暗影在躍動的火光中愈發深不可測。
蓮蘅的嗓音似清泉漱玉,在幽室中緩緩流淌,“世間諸事皆有因果,只要你未曾觸及我的底線,縱有千般隱秘,我亦愿作壁上觀。故而……時至今日,我始終未點破你的身份,更在你命懸一線之際屢施援手。這般相待,你對我……總該存著幾分信任才是?”
這輕若飛絮的一問,卻在伏遙心湖激起千層浪。
信任?
他抬眸凝視眼前之人,但見那棱角分明的輪廓宛若天工雕琢,劍眉之下是一雙能攝人心魄的鳳目。
記憶深處,關于信任的溫存早已模糊不清,恍如隔世。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似有無形的絲線將時光拉得綿長。蓮蘅不疾不徐,目光如月華般靜靜籠罩著他。良久,伏遙終是開口,“你這重身份……可還有旁人知曉?”
蓮蘅眼波微動,“當年引我入暗影司之人自是心明如鏡。他既知曉,想來父皇對此亦是了如指掌。”
伏遙只覺寒意蝕骨。
竟忍心將骨肉至親投入暗影司那修羅煉獄?這當真是一位父親所為?
“知子莫若父?!鄙忁克剖强创┧耄竭吘`開一抹清淺笑意,眼中卻凝著化不開的執念,“我這一身倔強執拗,據說與早逝的母親如出一轍。他知我有非探不可的真相,除了默許,別無選擇。”
伏遙輕嘆,氣息如風中火燭。
原來如此。
暗影司密報營那森然石室中,必是封存著令蓮蘅甘愿赴湯蹈火的謎底。
他不由壓低嗓音,“那你……可曾尋得所求?”
蓮蘅唇畔漾開一抹滿足的笑意,恍若春水映梨花,“也算是……夙愿得償。然則,為此付出的代價亦是刻骨銘心。”他衣袖輕拂,似要掃去不存在的塵埃,“否則,伏大人當真以為此番西行,僅是尋常流放?”
伏遙秀眉幾不可察地蹙起,在眉心刻下一道暗影。
“皇后那些雕蟲小技,”蓮蘅的嗓音似熏風拂過蓮塘,“若真要避開,不過拂塵般輕巧。我早知父皇對我任性不滿,索性將計就計,甘愿踩入陷阱,誘得皇后與萬家傾巢而出?!彼鋈粌A身向前,衣袂間沉水香幽幽浮動,“父皇為穩前朝,只得忍痛割愛,將我放逐風奈。這樣一來,皇后與兩位皇兄在京城的精心布局盡數化作泡影,暗線亦浮出水面……伏大人不妨替我算算,這一箭,究竟射落了幾只金雕?”
伏遙艱難地扯出苦澀的笑紋。
原來自己拼盡全力的護送,不過是九重宮闕里,那對天家父子博弈的棋子。思及此,胸中翻涌的豈止是可笑,更有寒刃剮心般的鈍痛。
“殿下武功卓絕,”他抬眸時,眼底碎冰浮動,“微臣眼拙,不自量力,竟起了蚍蜉撼樹的護持之心。這般不自量力,想必時常成為殿下茶余飯后的笑談?”
蓮蘅聽出他話中淬著的冷意,忽而伸手拂去他肩頭碎發。這個近乎親昵的動作,卻讓伏遙脊背繃得更緊。
“伏大人錯怪我了?!鄙忁可ひ糨p軟如羽,“下旨的是父皇,與我何干?況且……”他忽然貼近耳語,溫熱氣息掃過耳廓,“若非情急救你,暗影司這層身份,誰能察覺知曉?你此刻仍能與我侃侃而談,難道不該道句感謝?”
伏遙指節發白。理智雖明鏡似的,心底卻仍有什么在寸寸龜裂。
“更何況……”蓮蘅忽然后退三步,眼眸中暗潮洶涌,“伏大人此番護送,當真全是奉命行事?這里頭,就沒藏著……別的念想?”
伏遙渾身劇震,眼中慌亂如驚鹿掠過寒潭,蕩開層層漣漪。
蓮蘅輕嘆一聲,宛若秋葉飄零般凄婉,“令尊因觸怒萬家而蒙不白之冤,最終含恨囹圄。你既已行刺未果,當知蚍蜉撼樹之難。而今選擇與我同行,可是看中了這層皇子身份,欲借我之手雪洗沉冤?”
心事被人當場拆穿,伏遙瞳孔驟然收縮,如遭雷擊般僵立當場。
蓮蘅看似漫不經心地開口,可所說之話卻字字鏗鏘,每一個字都敲在了伏遙的心頭,“要萬家傾覆不過翻掌之間。然則倒一豺狼而群虎繼起,屆時又該有多少無辜者重蹈覆轍?欲破此局,當如潛龍在淵,待風云際會之時,方能滌蕩乾坤,重開日月。”
重開……日月……
伏遙神色激動,眼中泛起粼粼波光,“我不明白……家父鎮守東海,血戰倭寇,為何蒙冤之時……那位竟一言不發?這般忠義,究竟值不值得……”
蓮蘅唇角微揚,笑意如霜,“想必你九死一生登頂暗影司榜首,便是為著面圣之時這一問?那為何……最終緘口不言?”
是啊……
為何緘口不言?
伏遙緩緩垂首?;蛟S是暗影司的淬煉讓他看清了天威難測,又或許是金鑾殿上那垂暮的龍顏太過森然……
彼時的他,背脊沁出冷汗,答完皇帝的問題便踉蹌而退,恍若逃離。
蓮蘅唇間吐出二字,如珠落玉盤:“平衡?!?/p>
輕輕兩字,便是答案。
“平衡?”伏遙驀然抬首,眼中星河倒轉,盡是未解的迷霧。
蓮蘅緩緩側身,幽幽火光映著他朦朧的眉眼,“熙耀萬里疆土,兆億黎民,豈是饕餮口中的肥肉?那九重宮闕之上的位置,睜開眼便是千官鵠立,萬民仰食。你以為……帝王冠冕上的明珠,當真只是裝飾?十二城主的權柄,世家的盤根錯節,每一根絲線都牽動著王朝的命脈。”他語氣漸漸凝重,“令尊的功業,何須贅言?東海百姓立的靈骨塔上,每一塊磚石都在訴說?!?/p>
離鄉數載,故土音訊第一次穿透伏遙筑起的心墻?;蛟S正是近鄉情怯,他刻意將東海的一切封存在記憶最幽暗的角落,生怕一個不慎,思念便會決堤。
得知父親沒有被人遺忘,甚至受人敬仰,此刻,一滴清淚終究掙脫桎梏,在他消瘦的面頰上劃出晶瑩的軌跡。
“那封關于你父親的奏折呈至御前時,”蓮蘅的聲音忽然輕若游絲,“父皇面色如常。滿朝臣子都道,不過是個邊關武將,螻蟻般微不足道?!彼鋈焕湫Γ翱赡且桂B心殿的燭火,照見的卻是摔碎的硯臺,和帝王眼中從未示人的雷霆?!?/p>
伏遙胸中塊壘稍解,卻見蓮蘅猛地轉身,眼神中閃過一抹寒光,“萬家倚仗東宮之勢,跋扈朝野。少時不解父皇為何縱容,如今想來……這何嘗不是另一種鴆酒?待到來日清算時,每一樁都是誅九族的鐵證?!?/p>
“可太子身份貴重,他日登頂皇位,萬家只會榮寵更盛。”伏遙話音未落,蓮蘅忽然綻開一抹驚心動魄的笑,“所以啊,唯有東宮傾覆,才能讓鳳凰臺的火,燒盡萬家每一片瓦。風奈城地處邊關,左右無事,不如我們研究研究,如何搬倒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