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遙的瞳孔驟然收縮,眼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驚瀾。
這般大逆不道之言,若教旁人聽去,只怕頃刻間便會掀起腥風血雨。如此毫無保留的坦誠,究竟是推心置腹的信任,還是暗藏玄機的試探?
他凝視著蓮蘅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仿佛在凝視一泓幽潭,縱使水面澄明如鏡,卻始終照不見潭底的光景。
這男人分明已卸下偽裝,卻仍叫人捉摸不透——這般深不可測,怎不令人脊背生寒?
“殿下與卑職說這些體己話,就不怕卑職轉身便向皇后娘娘告密?”伏遙壓低嗓音,字字如刃。
“你會嗎?”蓮蘅唇角微揚,笑意卻未達眼底,“你與萬家血海深仇,只要太子一日不倒,萬家便可繼續作威作福。做皇后的耳目于你有何益處?若真如此,你又何必隨我西行?”他忽而輕笑,那笑聲里浸著深宮寒露,“再說這帝王家,何曾有過骨肉親情?為了那張龍椅,誰不是機關算盡?縱使你不去告密,皇后難道就猜不透我的心思?若當真猜不透,這一路上又怎會布下天羅地網,非要取我性命不可?”
伏遙眉峰緊蹙,“殿下為何要對卑職說這些?”
他是真的困惑。
自己不過是暗影司一介無名小卒,在這儲位之爭中毫無用處。蓮蘅這般推心置腹,究竟意欲何為?又想從他這個微不足道之人身上,攫取什么?
蓮蘅的目光投向一旁搖曳的燭火,那明滅不定的火光在他眸中投下深淺不定的陰影。“奪嫡之路漫長孤寂,總要有個知心人相伴,才不至于太過難熬。”
“知心人?”伏遙險些失笑,“卑職與殿下何時竟成了知心人?”
“暗影司試煉之時,你我曾并肩而戰。”蓮蘅的聲音輕若游絲。
伏遙一時語塞。
若非眼前之人貴為皇子,他幾乎要當場翻個白眼——那也能叫并肩而戰?這位殿下怕不是在深宮里待久了,連“朋友”二字該如何書寫都忘了個干凈?
蓮蘅久候無應,眸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黯然,薄唇輕啟間帶著幾分矜持的試探,“欲雪前仇,豈能無枝可依?單槍匹馬,終究力不從心。這天下除我之外,更有何人愿為你執棋?若非存了這份心思,你又何必披星戴月護我西行?”
伏遙聞言,眼底泛起漣漪般的思緒。
初承此任時,他確實曾懷抱這般癡念。
然而一路風霜砥礪,方知昔日所想不過鏡花水月,想要達成,簡直比登天還難。
那九重宮闕之上的至尊之位,豈是凡夫可求?深宮之中,皇后織就的羅網密不透風;朝堂之上,萬氏一族權傾朝野。縱使東宮儲君庸碌無為,在眾臣阿諛中竟也顯出幾分“天命所歸”的假象。而二皇子與三皇子,原本在皇后雷霆手段下幾近絕境,卻又在聯手之際驟然扭轉乾坤。
萬家這些年跋扈日久,早成眾矢之的。
二皇子憑借生母望舒貴妃八面玲瓏之才,三皇子憑云寥妃縝密機變之智,二人合縱連橫,雖不能與萬家分庭抗禮,卻因天子有意制衡,竟也堪堪戰成平手。深宮之中,兩位妃嬪珠聯璧合,將皇后逼得再難如往日般恣意。
唯獨蓮蘅,既無慈母庇佑,又失圣心眷顧,似一株寂寥的幽蘭,被遺忘在宮墻最陰冷的角落。可即便如此,他仍是皇后與諸位皇子心頭拔不去的刺。
“此子不除,終是心腹大患。”皇后曾這般告誡太子,指尖的鎏金護甲在燭火下泛著冷光,“莫看他如今不得圣心,可君心似海,誰又能窺其深淺?本宮與他結發二十載,至今仍如霧里看花,貌合神離。”
太子不以為然,“母后想是多慮了,那蓮蘅在父皇面前連頭都不敢抬……”
“糊涂!”皇后猛然拍案,珠翠亂顫,“當年若非一念之仁,何至于讓老二老三結成同盟?如今尾大不掉,你舅舅為此不知埋怨本宮多少回,損我婦人之仁。有些事,當如快刀斬亂麻——”她意味深長地撫過案上白玉鎮紙,“早除早凈,你的路才能走得安穩。”
細思至此,伏遙只覺前路如墜幽冥深淵,渺不可尋。
他那微若螻蟻的掙扎與徒勞,在那巍巍皇權面前,不過滄海一粟,可笑可嘆。縱使蓮蘅殿下愿施援手,可他這株被連根拔起的浮萍,這具被放逐的殘軀……又能掀起幾分波瀾?
復仇之念,恍若鏡花水月,癡人說夢。
他頹然垂首,眉宇間凝結著千年寒霜般的落寞,“殿下此言,何以取信于人?”
“莫非,你還有更妙的良策?”蓮蘅吐出一聲冰刃般的冷笑,“若真有第二條生路,你又何至于委身暗影司這修羅場?”
字字誅心。
蓮蘅的話語宛若淬毒的利刃,精準地刺入他心底最柔軟處。
伏遙渾身劇震,驀然抬首,“你當真以為勝券在握?風奈孤懸西北,與帝都遙隔萬里黃沙。縱使僥幸躲過沿途伏擊,你以為還能重返紫宸?怕是太子的冕旒已垂九重之時,你猶困在這荒城,獨對漫天風沙飲恨。”
這是他首次拋卻尊稱,直呼“你”而非“殿下”。
蓮蘅眸中閃過一絲訝異,旋即綻開三月春冰般的笑靨,“終于敢直視我宮了。不錯,這才像當年暗影司中那個鐵骨錚錚的你。那時即便面對刀山火海,你也從不低下高傲的頭顱,多少次讓我以為,你當真將生死視若浮云。”
伏遙心頭劇震,慌忙斂目低眉,“殿下明鑒,卑職無心沖撞……”
蓮蘅眸光微斂,截住他未盡的話語,“才贊你幾分聰慧,轉眼便露了怯?”他凝睇著伏遙,眼底似有寒星流轉,聲若幽潭擊玉,“此番西行,遠離帝都錦繡樊籠,究竟是避禍桃源,還是龍潛深淵,此時斷言,豈非為時過早?”
伏遙怔然抬首,但見蓮蘅眸中仿佛藏著一片晦明難測的星河。
——莫非這千里煙波之下,還藏著更深的棋局?
忽有靈光如電,劈開他混沌思緒。蓮蘅眼中那抹異彩,分明是漁者收網時映著夕照的寒芒。而此刻深宮中相爭的皇后與二位皇子,不正是相持的鷸蚌?
至于那執竿的漁翁……
伏遙喉間發緊,竟不敢再想。
儲位之爭關乎國祚,牽動多少世家命脈?自古立嫡以長,天家玉牒上,蓮蘅的名字哪有資格被朱筆圈點?
除非……圣心獨運。
一念及此,伏遙忽覺寒意徹骨。御前那番叮囑猶在耳畔,天子再三強調——“四殿下安危系于你身”,甚至不惜動用暗影司榜首隨行護駕。
如今想來,字字皆是機鋒。
原來這千里西行,是場精心設計的金蟬脫殼。以風奈城為繭,待宮中兩虎相爭俱傷之時,便是潛龍騰淵之際。屆時黃袍加身,竟是水到渠成。
可為何偏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