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追出營帳,蓮蘅的身影卻早已消逝在茫茫風沙之中。
雖曾在暗影司目睹過那人翩若驚鴻的身法,卻不想竟快至如斯境界。
更令人驚詫的是,連營前值守的衛(wèi)兵都未曾察覺,只茫然望著突然出現(xiàn)的伏遙,恭敬問道,“伏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青天朗日之下,竟能讓一道人影憑空消失而不留痕跡?
伏遙眸色微沉,不動聲色地搖頭,“例行巡查罷了,你們嚴守崗位即可?!?/p>
衛(wèi)兵見他疫癥初愈便親自巡視,心中敬意更甚,應答之聲也愈發(fā)鏗鏘,“屬下遵命!”
穿過重重營帳時,偏巧遇見巡查歸來的歷橫。那清俊少年面露訝色,“伏大人這是做什么去?”
伏遙依樣搪塞,眼前人卻不似普通士兵那般好糊弄,卻見歷橫秀眉輕蹙,“大人貴體未愈,怎經(jīng)得起這烈日灼烤?屬下已巡視過周邊,一切安好,大人盡可安心休養(yǎng)?!?/p>
伏遙暗自焦灼,生怕再耽擱便會永遠失去蓮蘅的蹤跡。只得傾身低語,“殿下獨自進了古城,我實在放心不下?!?/p>
歷橫聞言色變,“這如何使得!卑職愿隨大人同往?!?/p>
望著少年堅毅的眼神,伏遙終是輕嘆,“隨我來吧,切記莫要驚動他人。”
二人悄然潛入古城遺跡。但見風沙漫卷處,昔日的繁華街巷猶可辨認??v橫交錯的古道旁,殘垣斷壁間依稀可見往日的雕梁畫棟。而今黃沙掩朱門,頹垣葬錦繡,唯余一片蒼涼在烈日下無聲訴說。
歷橫極目四顧,但見殘垣斷壁間枯草萋萋,哪里尋得見蓮蘅半分蹤影?他心頭驀地一緊,聲音里透著幾分惶急,“殿下莫不是另往他處去了?”
伏遙眸光微沉,低聲道,“隨我來。”
二人踏著碎瓦殘磚向東潛行,轉(zhuǎn)過一處傾頹的墻垣,忽見蓮蘅負手而立。他白衣飛揚,正對著一口古井凝神沉思。聽得腳步聲近,他頭也不回道,“若是沒猜錯,此處當是通往地下隧道的入口?!?/p>
伏遙快步上前,居高臨下審視著幽深的井口,“殿下何以這般篤定?”
蓮蘅指向井沿斑駁的石磚,“你瞧瞧,可認得這是什么?”
伏遙俯身細觀,但見黃磚上隱約可見利器鐫刻的紋路。那圖案形似菱花,內(nèi)嵌星芒,正是熙耀國開國時的秘紋印記。這歷經(jīng)風霜的刻痕,無聲訴說著百年前熙耀子民踏足此地的往事。
“可要下去一探?”蓮蘅話音未落,歷橫已急趨上前,“殿下萬金之軀,豈可輕涉險地?若有差遣,卑職萬死不辭!”
蓮蘅回眸淺笑,“這樣最好。你且在此守衛(wèi),我與伏大人下去走走。”他雖說得輕巧,可其中兇險,卻不可預見。見歷橫還要進言,他笑意倏然一斂,“怎么?方才的忠心耿耿,轉(zhuǎn)眼就要抗命不成?”
歷橫慌忙跪倒,“卑職不敢!”
蓮蘅向伏遙遞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伏大人可還撐得???”
伏遙雖不贊同這般冒險,卻也知勸阻無用,只得肅然道,“殿下有令,縱是龍?zhí)痘⒀ǎ奥氁喈敻皽富稹H荼奥毾刃刑铰?,待確認無虞,再請殿下移駕?!?/p>
本以為蓮蘅會出言勸阻,卻未料他此番竟格外配合,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道,“伏大人請多當心?!?。
歷橫靜立一側(cè),目光如炬地在二人之間流轉(zhuǎn)。
前日里殿下與伏大人還形同陌路,彼此間疏離得仿佛隔著一重山水,怎的短短數(shù)日便生出這般微妙變化?此刻二人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默契,恍若經(jīng)年老友,一個眼神便勝過千言萬語。
難道兩人之前有什么來往?
可他們一個出身高貴皇族,一個是從暗影司底層搏殺出頭,怎么看都不像能交集。
莫非是自己多心了?
正思忖間,忽見伏遙已如蒼鷹掠影般躍上井沿。歷橫急忙上前欲施援手,卻見蓮蘅早已屈膝半跪在井邊,月白衣袂垂落塵埃。他修長的手指輕扣井沿,聲音里透著掩不住的關切,“可需備些繩索?”
伏遙凝神細察,暗影司磨礪出的銳利目光穿透幽暗,只見井壁上鑿刻著整齊的踏階,他低聲道了句“不必”,便沿著井壁盤旋而下。雖疫毒已清,但臂上傷口仍如毒蛇啃噬,每移動一寸都似刀割。他卻緊咬牙關,直至沉入井底方長舒一氣。
抬頭望去,井口已成遙不可及的一點天光,恍若廣寒宮闕墜入凡塵的玉盤?;鹫哿疗鸬膭x那,昏黃光影中,井下一角現(xiàn)出一方人工開鑿的洞窟,銹跡斑斑的鐵鏟斜倚墻角,多半便是百年前探險此地的開拓者來不及帶走的工具。
“下方無恙!”伏遙清越的嗓音在井中激蕩回響,如佩環(huán)相叩。余音裊裊間,忽聞身后傳來窸窣異響。他倏然轉(zhuǎn)身,匕首出鞘的寒光劃破黑暗,火折微光里卻只見自己的影子在石壁上搖曳——方才那古怪聲響,莫非只是自己幻覺?
伏遙凝神屏息,再次環(huán)顧四周。確認無虞后,他緩步回到井口,只見一束天光斜斜刺入幽暗,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翩躚起舞。正欲開口呼喚蓮蘅,忽覺頸后掠過一絲涼意,熟悉的聲音已近在耳畔,“不必尋了,我已經(jīng)下來了?!?/p>
他驀然回首,但見蓮蘅不知何時已立于身側(cè),月白色的衣袂紋絲未動,恍若鬼魅臨世。這般來去無蹤的身法,令伏遙心頭微震。
蓮蘅徑自取過他手中火折,俯身端詳那方掘開的洞口。躍動的火光映照著他精致的側(cè)顏,在井壁上投下?lián)u曳的暗影?!岸纯趦H容一人,這次我在前,你跟在后面。”
“萬萬不可!”伏遙急道,“還是卑職在前方探路得好。”
蓮蘅忽而抬眸,眼底流轉(zhuǎn)著倨傲的光彩,“莫非……你覺得功夫遠在我之上?”
伏遙一時語塞。
的確,他在暗影司時獨來獨往尚且不懼怕任何威脅,何況自己又有傷在身,于功力上的確無法與之抗衡。
“七歲握劍,十年磨礪。”蓮蘅忽然展顏一笑,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很小的時候我便明白一個道理,靠人永遠不如靠自己。等著旁人保護,始終不如自己足可握劍抗衡來得巧妙。記得那年冬夜,三十六個刺客踏雪而來,我的護衛(wèi)們……呵,都做了聰明的選擇。后來父皇看見我院中堆疊的尸體,那張臉……”話音戛然而止,少年眼中閃過一絲頑劣的光,像極了惡作劇得逞的孩童。
不待回應,他已俯身鉆入幽洞。
伏遙急忙跟上,逼仄的甬道瞬間吞噬了二人。渾濁的空氣里彌漫著腐朽的土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沙礫。
隧道蜿蜒向下,仿佛直通九幽,永無止境。
“殿下……”伏遙在黑暗中輕喚。
前方傳來蓮蘅平靜地回應:“越往下空氣越稀薄,省些氣力吧。對了,剛剛的故事還沒講完。那些辦事不力的護衛(wèi)后來都被凌遲處死,父皇特意命我前去觀刑。”最后一個字眼,在窒息的黑暗中格外清晰,像一柄薄刃,輕輕劃過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