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遙聞聲,心頭泛起層層漣漪。
他凝望著前方那道在幽暗中匍匐前行的身影,忽然覺得橫亙在兩人之間如山海般遙遠的距離,竟在這一刻消融了幾分。雖貴為皇子,可這錦繡華服之下包裹的,何嘗不是一顆飽經風霜的心?
沒有慈母的溫言軟語,面對的是千古一帝般威嚴的父皇,這一路走來,哪一步不是靠自己在刀尖上舞蹈?
“為何……”伏遙的聲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殿下會選擇相信我?”
前方的蓮蘅身形微頓,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驚擾。“嗯?”
“眼下這般境地,”伏遙的聲音帶著幾分克制,“我若存心取你性命,你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你……當真就這般信我?”
蓮蘅輕笑一聲,那笑聲如風拂過幽谷,“那么……你會殺我嗎?”
不會。
這個答案在伏遙心底呼之欲出。
既無此心,更無此念。
見他不語,蓮蘅唇角微揚,“這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嗎?”
隧道如巨獸的咽喉般不斷延伸。
不知過了多久,蓮蘅突然發出一聲輕呼,緊接著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可容四五人的地坑赫然呈現。蓮蘅手持火折四下探照,火光搖曳間,兩具相依的枯骨靜靜躺在角落,歲月的塵埃已為他們披上了永恒的衣裳。
伏遙身形一閃,如守護神般擋在蓮蘅身前,銳利的目光掃視著四周的黑暗。
“怎么,”蓮蘅的聲音里帶著幾分調侃,“難道還怕這白骨突然跳起來傷人不成?看這情形,應是多年前來此探險的前輩。許是受傷被困,最終……”他的話音漸漸低了下去。
伏遙緩步上前,神色凝重地端詳著這兩具遺骸,“殿下你看。”
湊近觀察,只見兩人的骨骼上皆有多處斷裂的痕跡,顯然是挖掘隧道時遭遇不測,無法動彈,最終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蓮蘅忽然轉身,“匕首借我一用。”
伏遙將匕首遞過,只見他蹲下身來,鋒刃在尸骨旁輕輕一挑——一件物事在火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伏遙凝眸細看,那枚腰牌在幽暗中泛著冷光,竟是暗影司的信物。
他心頭一震,低聲道,“他們是暗影司的人。”
蓮蘅唇角微揚,笑意如霜花綻放,“確切而言,是百年前暗影司的亡魂。只是這隧道到此斷絕,莫非當年只掘至此?傳說中的黑油又藏于何處?”
二人繞著地坑細細查探,伏遙忽指向那兩具森然白骨,“唯一的可能,便是洞口藏于枯骨之下。”
“移開查驗便是。”蓮蘅話音未落,伏遙急忙勸阻,“殿下千金之軀,豈可沾染此等穢物?還是讓卑職來吧。”
話音未落,蓮蘅已冷笑出聲,“區區枯骨,何足為懼?”寒光一閃,匕首輕揮間,白骨應聲而散,揚起一片塵埃。
伏遙倒吸一口涼氣,這般褻瀆亡者之舉令他駭然。
蓮蘅卻施施然起身,衣袂飄搖如墨云流轉,“伏大人以為,生前的榮華與死后的哀榮,孰輕孰重?”
見伏遙語塞,他眸光幽深似古井:“生前都求不得的體面,死后又何必執著?說不定……這兩縷亡魂早已轉世,此刻正活在你我身邊呢。”
“這……”伏遙一時瞠目,這位殿下的思緒如天馬行空,令他應接不暇。
蓮蘅不容推拒地將匕首塞回他手中,“余下之事就勞煩大人了。”說著擎起火折,躍動的火光在他眸中投下搖曳的影。
伏遙只得俯身挖掘,匕首方刺幾下,便聽“咚”的一聲悶響。砂石簌簌滑落,露出個黑魆魆的洞口。
“果然在此。”蓮蘅的笑聲在幽閉的地穴中格外清越,“伏大人當真是料事如神呢。”
這一次,伏遙不再給蓮蘅推拒的機會,修長的手指不由分說地攫住那枚火折。他壓低嗓音,“前路兇險,且容卑職為殿下開道。”話音未落,玄色衣袂已翩然沒入幽深地穴。
蓮蘅輕嘆,終究還是循著那道漸行漸遠的光暈追去。
逼仄的隧道如同巨獸的食道,每下行一寸,濁重的空氣便化作無形之手扼住咽喉。伏遙額前沁出細密汗珠,在躍動的火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胸腔里灼燒的痛楚提醒著他——若再尋不到出路,兩人終將化作這地底的兩具枯骨。
忽有簌簌聲響自頭頂掠過,宛如毒蛇吐信般刺入耳膜。伏遙驟然凝滯,仰首時火折在巖壁上投下搖曳的鬼影,那些開鑿的刻痕此刻竟似無數只窺視的眼睛。窸窣聲接二連三地在黑暗中游走,仿佛有鱗甲摩擦著千年積塵,某種超出認知的生靈正以他們為圓心編織著致命的羅網。
“可是遇見麻煩了?”蓮蘅的聲音從后方傳來,他方才神游太虛,竟未察覺周遭詭譎的聲息,不禁有幾分赧然。
伏遙未答,薄唇抿成一道鋒利的線。
正當窒息感要將二人吞噬之際,隧道盡頭忽現豁然洞天。躍出洞口的剎那,火折的光暈在穹頂綻開,映照出令人嘆息的輝煌——整座以赭色石磚砌就的地宮宛如沉睡的美人,西域特有的蔓草紋在廊柱間舒展,鎏金燈臺保持著千年前被點燃時的姿態,時光在此凝固成琥珀。
伏遙恍惚看見東昌古國的樂師正在回廊深處擊打羯鼓,琉璃盞中葡萄美酒蕩漾著西域的月光。
蓮蘅緊隨其后踏入地宮,霎時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屏住了呼吸。
這方幽邃的地下世界宛如巨獸的腹腔,穹頂高懸似夜幕垂落,四壁延伸如天地合圍,將二人的身影襯得渺若微塵,恍若滄海一粟。
他眼底驀地燃起灼灼光華,指尖輕撫過冰涼的石壁,聲音里浸著難掩的興奮,“難怪史冊盛贊東昌古國富甲天下,這般鬼斧神工的工程,怕是耗盡了三江五湖的金銀。”語聲在空寂的地宮中激起層層回響,宛若穿越千年的嘆息。
“殿下你看。”伏遙玄色衣袂拂過塵封的地磚,指尖點向那些蜿蜒如血脈的溝壑,“這便是被東昌古國視作比金銀更為珍貴的‘地髓’,傳說中的黑油。”
蓮蘅俯身細觀,但見玄色溝渠縱橫交錯,構成繁復的星圖紋樣。其中汩汩流動的黏稠黑漿泛著幽光,刺鼻的硫磺氣息裹挾著歲月腐朽的味道撲面而來。
伏遙信手拾起一只杯盞,盛了半盞黑油,火折輕觸的剎那,一簇幽藍火苗倏然躍起,將四周的壁畫映照得忽明忽暗。
躍動的火光在蓮蘅眸中投下搖曳的影,他凝望著穹頂的日月星辰浮雕,眉峰漸蹙,“這里原來是東昌皇族的幽冥宮殿。這些人生前享盡榮華,死后還要將陵寢筑于都城之下,莫不是想借萬家燈火,溫一溫九泉下的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