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伏遙的身影徹底消失，黑尾方才緩緩俯身，拾起那枚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青瓷瓶。指尖觸及冰涼的釉面，卻似有萬千思緒在心頭灼燒。

百日枯雖不取人性命，可這一身修為乃是數十年寒暑苦修所得，若就此付諸東流，豈非比剜心剔骨更令人痛徹？更教人躊躇的是，這瑩潤如玉的瓷瓶中，當真盛著救命良藥？亦或是另一重穿腸毒計？

縱是黑尾這般久經沙場的暗影司老手，此刻也不免陷入兩難之境。更令他如芒在背的是伏遙身染疫癥之事——以殘影的身手，本該手到擒來，為何反倒命喪黃泉？

營中必藏龍臥虎！

一張張面孔在他腦海中疾閃而過。資歷老練的祁陽、樣貌清秀的歷橫，乃至低眉順眼的年輕內侍，皆被他在心中細細篩過。最終，思緒定格在那道清貴身影上。

蓮蘅。

那位瓊枝玉葉的皇子，莫非就是暗中庇護伏遙之人？可深宮嬌養的貴胄，如何能是殘影的敵手？這謎團如蛛網般纏繞心頭，愈思愈覺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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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帝都皇城。

巍峨宮闕直插云霄，金碧輝煌的殿宇在陽光中流轉著鎏金般的光澤。熙耀開國以后，高祖皇帝營建宮室。五十載寒暑，能工巧匠嘔心瀝血，方成就這番氣象。后世君王代代增修，如今這皇城已是瓊樓玉宇連綿不絕，飛檐斗拱望之不盡。

早朝結束，皇上身體便有些不適。御前大太監秦顯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圣駕至太極殿側殿休憩。

太醫請脈后，堆著笑稟道，“陛下日理萬機，憂思過甚，以致夜寐不安。此乃小恙，靜養兩日便可。老臣這就開個安神的方子，或可助陛下安眠。”

兩鬢如霜的帝王淡淡一笑，揮退太醫。秦顯連忙捧上茶盞，殷勤道，“皇上，這是錦官城新貢的雪參片，最是養心安神，您嘗嘗鮮。”茶湯氤氳著裊裊熱氣，映得天子眉宇間的倦色愈發深沉。

太極殿內寂靜如止。

秦顯見圣顏未動，更不敢有半分逾矩，如泥塑木雕般跪伏在龍榻前，雙臂高舉過頭頂，滾燙的參茶在盞中微微蕩漾，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低垂的面容。

“算來……”皇上忽然開口，聲音似遠山飄來的薄霧，“老四的車駕，該到風奈城了吧？怎的連只言片語都未傳回？莫非途中生了變故？”

秦顯心頭猛地一墜，仿佛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圣上明鑒，”他聲音發顫，卻強作鎮定，“四殿下乃真龍血脈，自有上天庇佑。更兼近衛鐵騎忠心護主，暗影司高手如影隨形，這般周全布置，定能保殿下萬全。”

“哦？”皇上輕笑一聲，那笑聲卻讓秦顯如芒在背，“忠心？”修長的手指輕叩案幾，“你且說說，這忠心二字，從何處見得？”

盞中參茶突然傾灑，灼熱的汁液順著手臂蜿蜒而下，秦顯卻似不覺疼痛。“圣上慧眼如炬，親自遴選之人，自然……自然……”話音未落，額間冷汗已滴落在地。

“照你這般說，”皇上忽然傾身，目光如寒潭照影，“若老四有個閃失，倒是朕的不是了？”

“奴才該死！”秦顯慌忙伏地，參茶潑灑一地，在地毯上綻開猙獰的暗花。

皇上卻不再看他，只望著窗外飄搖的樹梢，“秦顯啊，你且猜猜，此刻老四行至何處了？”

冷汗浸透了秦顯的衣背，他額頭緊貼地面，“奴才……奴才實在不知……”

“不知？”皇上忽然笑了，那笑意卻未達眼底，“你特意安排干兒子隨侍，不就是為了時時掌握老四的動向嗎？”

秦顯驚得魂飛魄散，渾身寒毛倒豎，仿佛連發絲都要根根直立起來。他重重叩首，顫聲道，“皇上明鑒！奴才縱有千萬個膽子，也絕不敢存半分侵害四殿下的心思。此番安排，不過是想著殿下身邊總要有幾個知根知底的人伺候，比那些不知來歷的奴才更叫人放心些……”

皇上輕嘆一聲，那嘆息似深秋落葉般飄忽不定。“秦顯啊……你侍奉朕，怕是有五十個春秋了吧？”

秦顯渾身戰栗，冷汗如漿，“回稟陛下，奴才……奴才蒙天恩浩蕩，已侍奉圣駕五十有四載了。”

“嗯。”皇上微微頷首，聲音越發清淡，卻似藏著萬鈞雷霆，“都說伴君如伴虎。這些年來你謹小慎微，循規蹈矩，從未出過半分差錯。可莫要臨到白頭，晚節不保，毀了這一世的清名啊！”

秦顯再也支撐不住，涕泗縱橫地叩首不止，“皇上圣明！奴才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敢對四殿下存半點不敬之心啊！四殿下在您心中的分量，奴才就是瞎了眼也看得真真切切……”

皇上凝視著殿外隨風飄落的一片梧桐葉，語氣忽然轉柔，“記得你幼時凈身入宮，幾經輾轉才到朕身邊伺候。從潛邸到皇城，這深宮九重，再沒有人比你陪伴朕更久了。”他摩挲著案上斑駁的玉鎮紙，聲音里忽然染上幾分暮色，“如今你我皆已白發蒼顏。朕那幾個兒子雖不成器，到底還能養老送終。可你……”

秦顯猛然抬頭，渾濁的老眼里噙滿淚水。

“你怕百年之后無人祭掃，認幾個義子照應身后事，原也無可厚非。”皇上話鋒一轉，聲音驟然冷峻，“只是這人選可要仔細甄別，朕聽聞其中有人與中宮及其他兩位皇子過從甚密。秦顯，這可不是你的福分啊。”

老太監如遭雷擊，渾身劇烈顫抖起來。他重重叩首，額上頓時現出青紫，“奴才罪該萬死！這就將那些不知死活的東西統統打發出去！從今往后，再不敢存這等糊涂心思了！”

帝王的聲音如秋葉飄落般輕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若有真心侍奉的孩兒，留一二在身邊也是好的。”鎏金香爐中青煙裊裊，映著皇上略顯疲憊的面容，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蒼山別院的棠梨——那時秦顯還是個手腳麻利的小太監，抱著滿兜落花說要給月妃制胭脂。

月妃便坐于廊下，捧著書卷讀得癡迷，被枝頭的梨花落了一身也不知道。

“記得那年蒼山別院春深似海，朕和月妃在那小住，你對那邊景致流連忘返。這樣吧……待朕龍馭上賓后，你便移居那里。一應物事都已打點妥當，總不教你晚年寂寥。待你百年之后，便入皇陵……”話音微頓，似有無限柔情，“與朕和月妃做伴可好？”

月妃，拓月氏，四殿下蓮蘅之母。

天子百年后不與中宮同穴而擇妃嬪合葬，其中繾綣，不言自明。

秦顯聞言如遭雷擊，伏地泣不成聲，“陛下乃真龍天子，必當萬歲千秋！奴才……奴才定當先赴黃泉，侍奉月妃娘娘去。”哽咽之聲斷不成調。

“罷了。”皇上忽然輕笑，案頭《金剛經》被穿堂風吹開扉頁，露出月妃簪花小楷批注的“如夢如幻”。他摩挲著經卷邊緣的磨損，指尖在明黃衣袖中微微發顫，“這些虛詞，朕聽得還少嗎？”明亮的陽光下，皇上的嘆息似深秋寒露，“這副殘軀如何，旁人不知，你還不明白？時日無多，該了的事……總要了結。有些事，只有你親自去辦，朕才能放心得下。”

秦顯見皇上從紫檀匣中取出半枚羊脂玉佩——與月妃棺中那枚本是一對。

片刻后，他聽到皇上低語，“蓮蘅那孩子……脾氣真是與她如出一轍……”嘆息吞沒了后半句，但秦顯分明看見皇上用指尖在案幾上劃了個“慎”字，陽光落在水痕之上，像極了月妃臨終那晚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