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秦顯自偏殿躬身退出。一陣穿堂風掠過回廊,他忽覺后脊生寒,原來冷汗早已浸透重衣,此刻被風一激,竟似有冰刃貼著脊梁游走。他抬手拭去額間細密汗珠,卻拭不去心頭那抹震顫。
憶及少時凈身入宮,數十載浮沉宮闈,曾幾何時亦憂身后荒冢無人祭掃。豈料皇上竟早為他這殘缺之身籌謀周全,想到這里,老宦官眼眶驟熱,渾濁淚珠滾過溝壑縱橫的面頰,滴在緋紅官袍前襟,洇開深色痕跡。
遠處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他翻涌心緒。
抬眼望去,漢白玉階下行來兩道身影。左側青年廣袖當風,腰間羊脂玉佩與金線螭紋絳帶在暮光中流轉華彩——正是二皇子蘭諫。其母望舒貴妃出身隴西名門,父兄皆位列臺閣,更遑論其祖父乃當世大儒,所創嵩陽書院門生遍布天下,便是殿試金榜上,十人中有七人皆要向著嵩陽方向遙拜。蘭諫三歲能誦《離騷》,五歲可解《春秋》,眉目間自帶書卷清氣,此刻唇角含笑,恍若春山初霽。
右側沉默的身影則是三皇子棠闕。其母云寥妃出身寒微,在這錦繡堆里活得如履薄冰,倒將察言觀色的本事盡數傳予了兒子。棠闕生就一副冷峻相貌,玄色蟒袍襯得面色愈發蒼白,腰間只懸一枚青玉螭鈕印,行走時竟不聞半點佩玉相擊之聲。
“秦公公。”蘭諫客氣行禮,態度異常恭謹。
秦顯慌忙屈膝,額頭幾乎觸到冰涼的階石,“老奴叩見二位殿下。”
蘭諫含笑虛扶,袖間暗香浮動,“公公侍奉父皇多年,勞苦功高。在您面前,我們這些晚輩豈敢托大?”
“殿下折煞老奴了?!鼻仫@將腰彎得更低,官帽上的孔雀翎微微顫動,“尊卑有序,方能正本清源。若老奴僭越,底下人豈不都要效仿?那宮中的規矩……怕是要亂套了。”
棠闕忽然冷笑,漆黑眼瞳似兩丸浸在寒泉中的墨玉,“聽聞父皇身體不適,太醫院那群庸醫可曾診出個子丑寅卯?”
聽聞?
從何處聽聞?
御前的消息,是那么容易打探的嗎?
秦顯垂首盯著石階縫隙里一株顫巍巍的蒲公英,喉結滾動。這看似關懷的質問里,藏著多少試探?他佝僂的背脊又壓低三分,聲音卻穩如磐石,“回殿下的話,陛下昨夜批閱奏章至三更,不過是尋常勞乏,無礙的小事,哪用得上召太醫呢?!?/p>
暮色愈沉,宮墻陰影漸漸吞噬了三人的身影。階下那株蒲公英突然被風吹散,無數白絮飄向深不可測的宮闕深處。
蘭諫眸光微漾,“如此最好。我等日夜憂心父皇龍體,若蒙秦公公垂憐,還望代為通傳,容我等入殿請安后再行出宮。”
秦公公面上堆起恭敬笑意,“殿下明鑒,此刻面圣恐怕不大方便。”
話音未落,棠闕已冷然截斷,“莫非秦公公另有隱情,竟要阻撓我等向父皇問安?”
皇權之爭向來是血雨腥風的修羅場。自束發之年,棠闕與蘭諫便在這金鑾殿外布下天羅地網,與東宮勢力周旋。年前那道龍體欠安的密報,猶如懸頂之劍,令二人寢食難安。若父皇有恙,他們必須在日月更迭前扳倒儲君,否則新帝登基之日,便是他們命喪黃泉之時。
這般鋒芒畢露……
終究是操之過急了。
秦顯眼底精光暗轉,正欲圓場,蘭諫已搶先呵斥,“三弟!豈可對秦公公如此無禮?你我憂心父皇乃人之常情,但若傳出去說皇子在太極殿前失儀,豈不貽笑大方?還不速速賠罪!”
棠闕眸中寒芒閃爍,正要躬身致歉,卻見秦顯已先一步折腰,那姿態比秋風中的蘆葦還要謙卑,“折煞老奴了。圣上此刻正與閣老們商議江南防汛要務,二位殿下此時覲見,恐有不便啊?!?/p>
蘭諫溫潤如玉的面龐上漾開一抹淺笑,“原來如此。既然這樣,我等便先行告退。明日再來向父皇請安。”
那言語雖輕,卻掩不住眼底暗涌的憂思——不見圣顏,終是難以心安。
秦顯堆起滿臉褶皺的笑容,躬身道,“老奴恭送二位殿下。”
蘭諫廣袖輕拂,如流云舒卷,“秦公公不必相送。若父皇突有傳喚,尋不著人反倒不妥?!蹦巧ひ羟逶?,卻暗藏機鋒。
秦顯順勢止步,深深一揖,“殿下體恤,老奴愧領。”
待蘭諫與棠闕的身影消失在朱紅宮門之外,秦顯面上殷勤的笑意便如退潮般緩緩消散。
三殿下急躁如烈火,二殿下卻深沉似寒潭。此刻二人表面兄友弟恭,不過是為著扳倒太子這共同目標。他日若真除去了東宮那位,這二位怕就要兵戎相見了。龍椅只此一張,誰人不想問鼎?只怕此刻,他們已在暗處布下天羅地網,既要借力打力,又要暗中積蓄勢力。
這九重宮闕里,處處是殺人不見血的算計,步步是綿里藏針的玄機。
想到這里,秦顯忽覺皇上遣四殿下遠赴風奈,雖路途兇險,反倒是一著妙棋。只盼皇上的龍體能撐到四殿下回來的那日……
老太監仰首望向暮色沉沉的蒼穹,渾濁的眼中泛起深深的憂色。那漸暗的天光,恰似這皇城未來莫測的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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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帷幔低垂的鳳藻宮內,沉水香氤氳繚繞,鎏金燭臺上十二支紅燭搖曳生輝,將茜紗窗欞映照得宛如晚霞。
中宮皇后一襲絳紅蹙金鳳尾裙裾逶迤于紫檀纏枝榻上,纖纖玉指拈著嶺南新貢的冰裂紋瓷盤,由梳著雙鬟髻的宮娥以銀刀細細剖開荔枝絳紗外衣,露出瑩如月魄的果肉。
歲月似乎格外眷顧這位六宮之主。雖已屆不惑之年,凝脂般的肌膚仍泛著珍珠光澤,云鬢間的九鳳銜珠步搖隨呼吸輕顫,燭影里那雙含情目流轉時,依稀可見當年冠絕后宮的艷色。她慵懶支頤起身,早有侍女跪奉上蘇繡軟枕,金線暗紋在燈火下泛出流水般的光澤。
“皇上那頭可有什么動靜?”朱唇輕啟時,腕間翡翠玉鐲與金鐲相擊,發出清越聲響。
跪在織金地毯上的宮女將額頭貼著手背,“回娘娘,尚未有消息傳來。”
皇后漫不經心地撫過鬢邊碎發,“老四這趟倒是學聰明了,像陰溝里的老鼠似的東躲西藏。若真教他逃到風奈,本宮倒要贊他一聲好本事?!?/p>
殿角銅雀燈臺突然爆了個燈花,驚得宮女們屏息垂首。唯有個跛足太監諂笑著近前,“娘娘且寬心,縱使他插翅飛到風奈,又能掀起什么風浪呢。何況……”他壓低嗓子,“皇上派了暗影司的人跟著,處理起來的確棘手?!?/p>
皇后倏地收緊五指,鮮紅的指甲深深掐進荔枝果肉,汁液順著雪白手腕蜿蜒而下,“暗影司的人又沒有三頭六臂,本宮前后派出那么多人手,難道連幾個地窟里爬出來的貨色也料理不掉?”
“老奴多句嘴,”太監跛著腿獻上絲帕,“四殿下母妃早逝,他這些年安分守己得緊,比不得那兩位上躥下跳的……”
“安分守己?真是如此嗎?”皇后猛地抬眸,“會吠的狗不過虛張聲勢,真正要命的,是潛伏在陰影里的豺狼。”她凝視著指尖丹蔻,忽然陰冷地笑了,“他母妃倒是死得干凈,偏偏在陛下心里種了棵常青樹——這死人留下的念想,可比活人更難對付?!?/p>
最后一句話淬著劇毒,連殿外巡更的銅鑼聲都驚得滯了一滯。
月光穿過雕花槅扇,將皇后猙獰的影子拉得老長,宛若盤踞在宮墻上的鴟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