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閨夢里,誰不曾描摹一幅“琴瑟在御,莫不靜好”的畫卷?可九重宮闕的鎏金檐角下,多少紅顏在琉璃窗格間望斷了天涯。
天子袞服上的十二章紋,原就是最精致的囚籠——這些金絲雀兒,連羽毛都要按照禮制生長。
天子執掌九州萬方,日月所照皆為王土,又豈能困于椒房鳳闕之間?若圣心當真如此,那六宮粉黛亦只能斂衽低眉,在寂寞中輕訴著宮闈深處的長門幽怨。
直到那抹西境煙霞闖入禁苑。
她來時帶著大漠的星輝,眼波一轉便融了冰封的御心。天子竟會為她親手描眉,會在雷雨夜用龍袍裹住她顫動的肩,這些連中宮都不曾得見的溫柔,如今全系于一個邊陲女子身上。
六宮粉黛的帕子,不知浸透了多少妒恨的淚。
從那一刻起,月妃就已成了整個后宮的死敵。
好在她死得恰是時候。
產床上的殷紅還未干透,就已化作陛下心口永不結痂的朱砂創。那個喚作蓮蘅的孩子,分明是月妃扎在龍袍上的又一枚情蠱。起初所有人都當陛下厭棄這孩兒——畢竟連周歲宴都只賜了方洮河舊硯,規制在禮節繁復的皇家堪稱簡略。
直到皇后娘娘的布局幾次落空——御前失手打翻的茶盞,永遠淋不濕蓮蘅的衣襟;春狩時離弦的箭鏃,總會堪堪避開他的坐騎。
鳳座上的貴人才驚覺,御書房那盞為月妃常明的宮燈,照亮的從來都是小皇子的前程。
皇上演了場天下人都信了的戲,連枕邊人都騙過了。
為了她那貴為東宮儲君的愛子,她深知此刻若再不動手,便將永失良機。
這場關乎生死的博弈,她輸不得,亦輸不起。
身后那綿延百年的世族正渴盼著更為煊赫的權勢庇佑,倘若那九五之尊的寶座旁落,等待萬家的,必是那萬劫不復的深淵。
可嘆她當年一念之仁,竟錯失了斬草除根的最佳時機。如今的蓮蘅,早已修煉得如千年狐精般狡黠,似深潭游魚般滑不留手。他周身的每一處破綻都像是精心編織的幻影,任她如何運籌帷幄,也尋不到半分可乘之機。
宮宴那夜,金樽里晃著的何止是葡萄美酒?皇后指甲掐進掌心時,望舒貴妃正撫摸著新得的鳳印一臉得意。精心布局雖然成功令蓮蘅失勢,被皇上發配風奈,可皇后自己也受到了波及。
六宮不凈,她再則難逃。
掌控后宮之權,就這樣暫時移交他人。
當蓮蘅為亡母怒斥口出閑言的誥命夫人時,皇上眼底閃過的究竟是震怒,還是欣慰?
風奈之地的流放圣旨,到底成全了誰的棋局?
那一刻,所有答案昭然若揭。
萬家早已窺得圣心庇佑之意,暗中豢養死士,沿途設下天羅地網,誓要叫那蓮蘅踏出帝都城門之際,便是魂歸九泉之時。誰承想這一路截殺竟皆成鏡花水月,令素來運籌帷幄的皇后娘娘也不禁方寸大亂。
深宮之中,二皇子與三皇子如餓虎眈眈;宮墻之外,更有蓮蘅這個隱患潛伏暗處。太子那儲君之位,究竟還能穩坐幾時?
皇后緩緩擺手,對那跛足太監道,“速去遞個信兒,讓家里派人進宮議事。蓮蘅那邊固然要窮追不舍,宮里也不能任由老二老三沆瀣一氣。”
太監面露難色,躬身道,“娘娘,如今六宮事務皆由望舒貴妃執掌,這進出宮禁……”
“就說本宮鳳體違和!”皇后冷冷道,“她若敢攔,本宮定要叫她知曉,這鳳印究竟是誰家之物!”
太監不敢多言,只得拖著殘軀踉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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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宮內蘭煙裊裊,望舒貴妃輕啜杏仁露,玉指纖纖映著白瓷。“未見著圣顏?”她眼波未動,“秦顯那奴才怎么說?”
身旁宮娥低眉順目,“二位殿下到時,皇上正與大臣商議江南防汛之事……”
話音未落,貴妃黛眉倏蹙,“不是說圣躬欠安?怎的又召見朝臣?可查清楚了?今日究竟是何人入了宮門。”
宮娥俯身稟報,“回娘娘的話,已然探聽真切。謝明遠謝大人、崔世安崔大人俱已入宮,連高大人與嚴大人竟也在宣召之列。”
望舒貴妃纖指微頓,鎏金護甲在掐絲琺瑯盞沿輕輕一叩,濺起泠泠清響。“哦?連高嚴二位都來了?看來江南水患倒真成了幌子,這場戲倒是唱得齊全。”
“娘娘多慮了。”宮娥小心近前,“許是養心殿當值的耳目會錯了圣意,傳岔了消息也未可知。”
貴妃忽地輕笑,鬢邊累絲金鳳銜著的東珠隨之輕顫,在燭火下漾出冷光。“咱們這位萬歲爺啊——最是愛演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把戲。傳話給皇上身邊當值的,不拘是御前遞的折子還是太監們嚼的舌根,所有消息本宮都要即刻知曉。至于那通風報信的……自然少不了他的好處。”
正說著,忽聞殿外傳來輕響。宮娥見主子垂眸不語,忙提著裙角疾步而出。見是小太監跪在漢白玉階下,當即柳眉倒豎,“作死的東西!娘娘勞累了一天,這會兒才能歇一歇,你就來攪擾!”
“姑姑饒命!”小太監以頭搶地,冷汗涔涔,“是鳳藻宮傳來懿旨,說皇后娘娘鳳體違和,明兒要宣承恩公夫人進宮侍疾。”
宮娥指尖絞著杏黃汗巾子,冷笑道,“這倒奇了,太醫院那些圣手難道都死絕了不成?還是說國公夫人竟比御醫更通岐黃之術?”見那小太監抖如篩糠,又壓低聲音道,“且去告訴……”話未說完,忽聽得內殿傳來“咔嗒”一聲脆響——分明是護甲折斷的聲響。宮娥臉色驟變,再顧不得訓斥,提著裙裾碎步轉回殿中,“皇后娘娘這才安分了沒幾日,怎的又鬧將起來?莫不是……要向宮外遞什么話兒?”
望舒貴妃朱唇微啟,“算著日子,四殿下該到風奈了吧?內廷風雨未歇,二皇子和三皇子屢屢令太子碰壁。外頭波瀾又起,四殿下行至風奈,后患無窮。她這個做母親的,怎能不急?”
宮娥低眉順目,聲音細若蚊蠅,“橫豎這六宮權柄都在娘娘掌中,只要您不松口,她那些娘家人就是插翅也難飛進宮門半步。”
望舒貴妃忽而輕笑,“糊涂。她終究是正宮娘娘,位分擺在那里。本宮再怎么也不過是個妃位,豈敢與鳳凰爭輝?去告訴內廷司,承恩公夫人要進宮探視皇后,一概不得阻攔。”
宮娥面露猶疑,“這……”
望舒貴妃眼波流轉,似笑非笑,“前兒東宮那檔子事你可記得?太子臨幸的那個宮女,最后是怎么著了?皇后為了掩人耳目,命人將其推入井下。撲通一聲,就再沒聲響了。如今皇上正為江南水患煩心,若是知道這事……”
宮娥眼中精光乍現,福身道,“奴婢明白了,這就去安排。定叫那消息……恰如其分地傳到御前。”裙裾輕擺間,已退出殿外。
殿內只余香氣裊裊,將望舒貴妃唇畔那抹冷笑襯得愈發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