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大漠。

殘星未隱，曉色初開。

伏遙自晨曦中醒來，臂上傷患已結了一層薄痂，不似昨日那般疼痛。他簡單洗漱，又換了干凈衣衫，踏出營帳時，大漠的風裹著細沙掠過他瘦削的輪廓。

忽聞遠處驚呼不斷，如投石入水，激起層層聲浪。他循聲而去，見祁陽與歷橫正圍著鐵弓比畫，幾名親兵舉著火把照得那箭矢寒光凜凜。祁陽見了他慌忙起身，“伏大人，可是屬下等人嗓門太大，將您吵醒了？”

三千里黃沙路，多少暗涌的疑竇與不服，終是在這少年將軍的運籌帷幄里，化作大漠胡楊般深扎的敬服。此刻風奈城近在咫尺，士兵們眼中都燃著躍動的希冀。

祁陽尤記伽羅阇尋水之行，地圖上朱砂勾勒的路線旁，竟連“丑時沙蝎出沒”“西南三里巖縫有暗流”這般蠅頭小注都歷歷在目。思及此，他喉頭微動，語氣愈發恭謹如對師長。

伏遙唇角漾開淺笑，眸光卻落在箭矢上，“這是……”

歷橫指著箭鏃上幽藍寒芒，低聲道，“殿下以地坑蚰蜒毒囊淬煉，中箭者如遭業火焚身，痛苦不堪。”

“伏大人。”祁陽不等伏遙反應，已低聲道，“弟兄們養精蓄銳整日，都恢復得差不多了，不如趁早啟程？早些趕到風奈，大伙也能松口氣。”話音里壓著按捺不住的雀躍。

伏遙頷首時，天際恰好掠過一只孤鷹，“正有此意。你傳令拔營，我去稟過殿下便動身。”

待那道清瘦身影沒入王帳，祁陽立即吩咐安排。霎時間，整個營地如齒輪咬合，在朝霞中蘇醒過來。

蓮蘅聽聞要繼續趕路，便溫順地頷首應允，那姿態宛若池中青蓮承露，不帶半分勉強。伏遙正欲躬身退出營帳，卻忽聞身后傳來一聲輕喚，“伏……大人，身子可還撐得住？”

伏遙立即回身，執禮如松，“蒙殿下垂詢，卑職已無大礙。”

仿佛一夜之間，兩人再次退回到了先前的主次分明、相敬如賓的境地。

蓮蘅眸光微轉，似有流螢掠過，“前路迢迢，危機四伏，伏大人須得多加謹慎，可別臨門一腳時失了方寸，墜了英名。”

伏遙再度深深一揖，“卑職謹記殿下教誨。”侍立一旁的年輕內侍眼波流轉，目光在二人之間徘徊不去，直至伏遙的身影消融在帳外晨光中，方才收回視線，柔聲勸道，“殿下徹夜未眠，何不再歇息片刻？”

蓮蘅眸中泛起朦朧霧色，“乘車而行，倦了自可在車中小憩。何況我也想早些趕到風奈，瞧瞧母親曾經駐足的都城……”語聲漸低，化作一聲輕嘆。

他懷中母親的信箋上，那些對風奈皓月的繾綣追憶，早已化作他心頭的明月光。這一路風塵仆仆，卻似踏著月光而行，每一步都在縮短與母親魂夢相系的距離。

不多時，近衛隊已整頓完畢。

飲足清泉的將士們精神抖擻，與先前萎頓之態判若云泥。伏遙手中令旗揮落，如驚鴻掠影，浩蕩隊伍再度啟程。他豢養的孤鷹在碧空盤旋，羽翼劃破灼熱的氣流。

烈日漸升，熱浪在金色沙丘上浮動，恍若透明的火焰在天地間舞蹈。

許是臨近風奈之故，駝鈴商旅漸次稠密。時而與三兩疾行的旅人擦肩，時而遇數十駝鈴悠揚的商隊逶迤而過。其間金發鬈曲、碧眼如波的西域客商尤為惹眼，在烈日下折射出異域的光彩。

這些生于帝都長于帝都的近衛們，何曾見過這般光景？個個引頸側目，如觀奇珍。

伏遙卻暗自繃緊心弦，指節在韁繩上泛出青白。

正午的沙海翻涌著灼浪，連空氣都扭曲成透明的波紋。忽見前方一抹翡翠色浮現在金色沙丘之間——竟是片生機盎然的胡楊林。伏遙揚旗如展翼，“前方蔭處暫歇！”

及至近前，林間早已人影綽綽。烹茶炊煙裊裊升起，駝群在樹蔭下歇腳，商賈們或俯首研究地圖，或清點貨物。粗粗算來，竟有四五十人之多。伏遙按劍下馬，目光飛快在對方臉上掠過。

對方亦紛紛停筷，驚疑目光如箭矢般射來。

祁陽踏沙上前，謹慎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一位須發如雪的老者顫巍巍起身，“官爺明鑒，小老兒乃東行商賈。”枯枝般的手指點向滿載的駝隊，“這些皆是西域的安息香與于闐絨毯，官爺可要勘驗？”

兩名兵卒奉命查驗，掀開的箱籠頓時溢出馥郁異香，“隊長，確是商貨無疑。”

伏遙牽馬立于不遠處，不置可否。

祁陽道，“你們安心在一旁休息就是，我們也是路過此地前往風奈城，休息片刻躲過正午的烈陽便走。”

老者連連作揖，額間皺紋里都沁著恭謹，忙不迭令商隊再讓出丈許蔭涼。祁陽見狀唇角微揚，揮手令衛兵埋鍋造飯。

沙漠行軍三十余日，隊伍所備菜蔬早已耗盡。兵士們嚼著干硬的炊餅，喉結艱難滾動。忽有異香破空而來——原是商隊鐵鍋中正燉煮著不知名的珍饈，那香氣裹著番紅花的馥郁、小茴香的辛烈，勾得年輕士兵們頻頻回首，手中炊餅愈發味同嚼蠟。

商隊中的老者見狀，捋著花白胡須含笑起身，衣袖在風中輕揚，“諸位官爺遠道而來，風塵仆仆，快取幾盆新烹的佳肴來。這蕨柳乃風奈城獨有，經大漠風沙淬煉，其味清奇雋永，還請官爺們賞臉一品。”他聲音沙啞卻溫厚，如同鄰家長者一般親切，讓人心生好感。

馬車內蓮蘅正倚著軟枕淺眠，紗簾輕垂，將他的身影籠在一片朦朧之中。

祁陽見伏遙也沒有開口拒絕，便含笑拱手，“老丈盛情，在下卻之不恭。只是朝廷俸祿優渥，斷無白取百姓之物之理。你算算要多少銀子，我們需得付清了才行。”

那老者聞言笑得眼角紋路更深，“官爺此言差矣。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能在此相逢便是天賜的緣分。老朽這里還有窖藏十年的西域蒲桃酒，色如鴿血，香若幽蘭……”他話音未落，祁陽已神色微凜。

自西行以來，他每夜枕戈待旦，連夢中都繃著心弦，生怕稍有不慎便累及九族。

“軍務在身，酒便算了。”祁陽拒絕得干脆，神色肅然。

老者見狀連忙吩咐侍從呈上食盆。

烤得金黃的巖羊肉與翡翠般的蕨柳交疊，香料的氣息裹著沙漠特有的熾烈，令人喉頭不自覺地滾動。

就在祁陽伸手之際，一直靜默如石的伏遙突然開口道，“霍洛！霍洛！圖克達斯！”這聲呼喝如驚雷炸響，驚得眾人俱是一震。

祁陽等人面面相覷，卻見伏遙鷹隼般的目光已鎖住老者，嘴角噙著冰冷笑意，“老丈行走西域，竟不識這孩童都知的警語？”

老者面色倏然僵住，皺紋間滲出細密汗珠，“大、大人此話何意……”

伏遙緩步逼近，靴底碾過砂石發出細微聲響，“霍洛意為警戒，圖克達斯即是有詐。你們喬裝商旅，卻連這等常識都不知——”他猛然拔劍，“究竟是何方勢力，圍守于此，居心何為？”

他每說一個字，老者的臉色就灰敗一分，方才慈祥的面具此刻寸寸龜裂，露出底下猙獰的真相。

黃沙漫卷間，商隊眾人下意識后退的腳步，在沙地上拖出凌亂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