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陰鷙的目光如毒蛇般纏繞著伏遙,枯瘦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顫動,“官爺明鑒,老朽誠心獻上佳肴美饌,縱使不合尊意亦無妨。可這平白污人清白的罪名,卻要教我等如何擔待?九州四海風俗各異,豈能以官爺耳熟之言,便定我等為居心不良的賊匪?”
伏遙星眸如電,似能洞穿人心,唇角噙著一抹冷峭弧度,“好一張翻云覆雨的巧嘴,縱是黑白顛倒的勾當,經你這般說道,倒成了天經地義。這盆‘珍饈’若真入了腹,怕是要直赴黃泉,與閻羅王把酒言歡了?”
老者聞言,面上褶皺劇烈抖動,忽然大笑數聲,“官爺既疑老朽下毒,不妨親眼見證,看看是死是活!”話音未落,竟以枯枝般的手掌直探盆中,抓取食物時指甲在湯汁中若隱若現。但見他狼吞虎咽,喉結滾動間已將滿手食物盡數咽下。
近衛隊眾人原本劍拔弩張,見此情形,緊繃的弓弦不由松了幾分。
始終戒備的侍衛們不由得交頭接耳——莫非伏大人連日奔波,早已是草木皆兵,當真錯怪了好人?
伏遙卻忽如謫仙臨塵般輕笑,那笑聲似從九霄云外飄來,“我既已看穿閣下底牌,這場戲就不必再唱下去了。不瞞閣下,我老早就聞出蝕骨散銷魂的香氣,這西域曼陀羅淬煉的毒物,隔著三丈遠便熏得人頭暈目眩。中毒者不過三刻,必當經脈寸斷而亡。老匹夫敢這般肆無忌憚,無非是指縫里藏著解藥——方才取食時那點小動作,當真以為能瞞天過海?”
老者佝僂的身軀驟然挺直如松,渾濁眼珠里迸出駭人精光,哪還有半分老態?他撫掌大笑時,袖中隱隱有寒芒閃爍,“妙極!不愧是暗影司煉獄里爬出來的,竟然連蝕骨散都識得。今日倒是老夫大意輕敵,看走眼了!”
伏遙長劍在手,衣袂翻飛間神色淡然若水,“不過是天意垂憐,教我窺見閣下陣中那一線破綻。否則,以閣下這般爐火純青的演技,當真令人防不勝防。”
老者眸光一凝,銀須微顫,“破綻?這倒叫人好奇,愿聞其詳。”
伏遙劍尖輕點,寒芒直指隊列中一名面如土色的中年男子,“前些時日我豢養的哨鷹曾銜回半片人皮,當時便覺蹊蹺。不想方才驚鴻一瞥,竟在此人后頸睹見一道新愈的傷痕——想必是當日伏擊時,被我那靈禽所傷。”他唇角微揚,笑意清冷,“既見端倪,自然要留神細察,果然瞧見諸位在膳食中做的手腳。”
老者拊掌而笑,笑聲卻似寒潭落雪,“老朽自詡布局天衣無縫,不料竟折在你這后生眼里。可惜啊可惜……”話音未落,人已飄然移至那戰栗男子身側。
步法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那男子早已面無人色,雙膝一軟跪倒在黃沙之上,額頭叩地,牙關格格作響,“屬下罪該萬死!”
老者慈眉善目地俯身,枯瘦的手掌輕撫其頂,“既知負傷,為何隱瞞?”語氣溫柔似三月春風,卻令周遭眾人毛骨悚然,“若非你這一處破綻,大計何至于功虧一簣?”話音未落,只見袖袍翻飛如鶴翼掠空,那男子已如斷線傀儡般癱軟在地。
血似乎遲了一步,這時才緩緩順著裂開的脖頸傾瀉而下。
這一擊快逾閃電,眾人尚未回神,血案已成。老者陣營中人人自危,近衛隊則刀劍齊鳴,寒光映月。唯有伏遙靜立如松,眸中波瀾不興,仿佛方才不過清風過耳。
老者拭去指尖血珠,忽然展顏一笑,“老朽蟄居多年,不想江湖代有才人出。這一路你算無遺策,屢破我精心布置,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韜略,著實令人驚艷。”他嘆息如暮鼓晨鐘,眼神中閃過一抹愛才之色,“只是逆天改命終非正道。若你此刻收手,老朽愿意作保,許你全身而退。”
伏遙唇邊凝著一抹霜雪般的冷笑,眼底寒芒流轉,“逆天?這浩浩蒼穹之下,你我不過螻蟻微塵,誰敢妄言窺測天機?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倒叫人聽得發笑。”
老者渾濁的眼中泛起悲憫的漣漪,搖頭嘆道,“少年人如新淬的劍,鋒芒畢露卻易折。你以為的智慧,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不過是晨露映日,轉瞬即逝。老朽這一片惜才之心,終究是錯付了。”他枯枝般的手指輕輕一顫,仿佛掐斷了最后一絲慈悲。
話音未落,偽裝成商隊的殺手們已撕去溫順的假面。貨物箱籠轟然碎裂,寒光乍現,利刃出鞘的錚鳴響徹四周。轉眼間,近衛隊已陷入森冷兵戈的包圍圈中。
祁陽橫刀而立,刀鋒映著烈日迸出耀目金芒,“伏大人,他們人數上并不占優,拼死一搏,未必不能勝出!”
伏遙卻似閑庭信步,玄色衣袂在沙地上拖曳出優雅的弧度。他指尖輕撫過一株枯胡楊的皴裂樹皮,忽然輕笑,“這局布得倒是精巧。你們選在此處發難……”他抬眸望向簌簌作響的樹冠,眼底掠過一絲玩味,“想必此刻林間埋伏的人手,正等著信號引火?屆時前有狼后有火,這出戲碼,倒比西域胡商的拙劣演技更有趣三分。”
老者見他再度勘破自己精心布下的殺局,渾濁的眼中驟然掠過一絲陰翳,枯瘦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起來。“少年人啊.……”他沙啞的嗓音如同枯葉摩挲,“過慧易夭這個道理,你可懂得?人太聰明,未必就是什么好事。既然事已至此,不妨與你道個明白——這林間埋伏的,可不只是尋常殺手。”他忽然咧開干裂的嘴唇,露出森森白齒,“事先準備的柴火早已浸透蝕骨散,經七七四十九日淬煉,一旦焚起,毒煙蝕骨銷魂。你那群精兵悍將,防得住明槍,可躲得過這無孔不入的毒瘴嗎?”
他陰惻惻的笑聲尚未散盡,馬車中一道清越如碎玉的聲音破空而來,“好一個‘無常索命’李空青!當年紫宸殿前劍挑十八高手的少年英杰,如今竟淪落到要用這等下作手段?”那聲音忽而轉作嘆息,“可嘆歲月如刀,連當年那個寧折不彎的禁衛司統領,也被削成了這般蠅營狗茍的模樣。”
“李空青”三字一出,祁陽等人俱是悚然變色。
他?
會是李空青?
眼前這形容枯槁的老者,竟是三十年前名震京華的禁衛司大統領?那個出身隴西李氏,弱冠之年便以“無常索命步”獨步天下的天之驕子?當年他突然辭官隱去,世間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早已被仇家所殺,又傳他悟道成仙。誰能想到,這位傳奇人物竟會在這大漠邊緣,以如此不堪的面目重現人間?
李空青渾身劇震,踉蹌后退半步,“你……你……竟然認得我?”
嘶啞的聲音里透著難以置信。
當年他辭官歸隱時,月妃方才入宮,蓮蘅甚至尚未出生,這個深居宮闈的皇子,怎會識破他的身份?
車簾微動,傳來蓮蘅漫不經心的輕笑,“你方才那招‘幽冥渡’乃是成名絕學,仗著他名震京師,使得倒是熟稔,可惜……”聲音陡然轉冷,“出招時左腳總不自覺地多踏半寸——這毛病,還是當年在北域冰湖練功落下的舊傷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