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議畢,伏遙緩緩起身,玄色衣袂在夜風中輕輕作響,“天時已晚,各位也速去安歇。明日征程,還望同心勠力,共護殿下周全。”
三人肅然應諾,身影消融在蒼茫暮色之中。
大漠天氣古怪,白晝炙人的流沙鑠石,入夜竟化作萬頃冰霜。
伏遙仰面迎風,任寒冽浸透肺腑,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倦意。指尖觸及懷中暗袋,凝魄丹的輪廓在掌下分明。此物飲鴆止渴,他比誰都明白。然而時局逼人,竟連片刻喘息都是奢望。
只要再服下一粒,必可堅持到風奈。
只是那副作用……
正躊躇間,忽聞腳步輕響。
“老大!”十四踏月而來,眉間風塵未掩重逢喜色。少年眼中星火粲然,恰似當年暗影司初見時模樣。
伏遙唇角微揚,霜雪般的面容化開暖意,“怎么還不休息?連日奔波,怕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千萬別仗著年輕不當作一回事,到老時都要找回來的。”
“老大……你這話,好像我祖母常掛在嘴邊的嘮叨。”可一想到關愛自己的家人早已離世,十四的神色浮上一抹悲涼,他急忙用笑聲遮掩,“區區兩日疾行何足掛齒?當年在暗影司幾天幾夜不眠不休也不在話下。”
伏遙抬手拂去他肩頭沙塵,“既出樊籠,前塵皆化作云煙。人生如逆旅,總要向前看的。”這話說得輕巧,自己卻常在午夜驚醒,刀光劍影猶在眼前明滅。
“謹記老大教誨。”十四忽而環顧四周,“怎么不見了殘影?”
伏遙答得云淡風輕,“許是另有要務。”
十四心下了然卻不點破,見月華流轉映得伏遙面色如雪,忙壓低聲音提醒,“方才遇見黑尾在暗處調息,似是解了百日枯的毒。”
話音未落,伏遙已輕笑截斷,“解藥,是我給的。”
十四劍眉緊蹙,“為何?那老賊一路刁難頂撞,就該教他嘗盡功力枯竭之苦!”
伏遙微微一笑,神色恬靜,“數十載寒暑方得這一身修為,若就此付諸東流,豈不可惜?”他抬眼望向遠處起伏的沙丘,“況且……本就是我暗施毒手在先。如今風奈城近在咫尺,他孤身一人又能掀起什么風浪?”
“可這老匹夫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十四眼中閃過一抹擔憂,“就怕放虎歸山,給自己留了強敵。”
“若他執意尋仇,我自有千萬種方法教他悔不當初。”伏遙說得胸有成竹。
星河傾瀉,二人并肩坐在流沙之巔。
十四忽然輕聲問道,“待將四殿下送入風奈城……我們便可重返帝都了吧?”
這話語如石子投入靜潭,在伏遙心間激起層層漣漪。
他怔然望向天際的北斗,喉間驀地發緊。原來離別竟已近在咫尺,那些刻意回避的愁緒此刻如潮水般漫上心頭。
伏遙想到了這一路上與蓮蘅所有的來往。
初見時那疏離的皇家威儀,流亡途中漸漸卸下的心防,生死關頭毫不猶豫地相護……高高在上的皇子與暗影司的榜首,本該是云泥之別的兩個世界,可當蓮蘅的身份變為灰燼,二人之間便有了短暫且奇妙的際遇。
夜風掠過沙粒,發出簌簌輕響。
伏遙唇角漾開一抹淺笑,恍若雪后初霽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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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海如墨。
為避人耳目,隊伍未敢燃起半點星火,數人瑟縮相偎,卻仍抵不住刺骨寒風的侵襲。
李空青獨踞沙丘之巔,周身內力流轉,衣袂翻飛間自成一派氣象。
心腹踏著細沙悄然近前,聲音壓得極低,“大人,接下來……咱們該如何安排布置?”
李空青緩緩啟目,眼底似有寒星閃爍,“風奈守軍趕來援護,敵眾我寡,再想下手,怕是比登天還難。”
手下眉頭緊鎖,喉結滾動,“那可如何是好?您……您身份暴露,萬一傳至圣前,只怕會影響李氏一族……”話至此處戛然而止,仿佛連說出那個可能性都會招致滅頂之災。
李空青卻忽地輕笑,“放心,對方不過憑借三兩招式認定我的身份,天底下懂得幽冥渡的人又不止我李空青一人,總不能因為這,就定了我的罪名吧?到時候我決口不認,皇上也不能僅憑四殿下一人之語就定李氏一族的罪。若是時機適宜,甚至可以反咬一口,讓四殿下徹底失去圣心。”
“高,實在是高!”手下拍掌贊嘆,卻在觸及對方陰鷙目光時訕訕收聲。
今日出手卻未討到半點好處,最后只得倉皇而逃。往日里悅耳的奉承此刻聽來,倒像是對敗軍之將的嘲弄。
李空青負手望天,任寒風吹散未盡的話語。沙海茫茫,卻掩不住那一閃而逝的挫敗——多少年未嘗此等敗績?
“大人,李大人,既然下手無望,咱們是不是就此退出,回去復命?”手下試探道。
“退?”李空青驟然轉身,“風奈城墻再高,擋得住明槍,可防得了暗箭?”嘴角勾起冷峻的弧度,“四殿下以為到了終點?殊不知……這盤棋,才剛剛開始。傳令下去,全員化整為零,十日后在風奈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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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澄澈如洗,萬里無云。
伏遙獨行至蓮蘅殿下營帳前,青絲隨風輕揚,衣袂翻飛間盡顯颯爽之姿。
內侍躬身通稟后,他步履從容地踏入帳內。但見蓮蘅已然梳洗完畢,一襲素衣勝雪,正執卷靜候。
“可是要啟程了?”蓮蘅抬眸淺笑,眼波流轉間似有星辰閃爍。
伏遙微微點頭,“尚有一事需與殿下相商。”
“哦?”蓮蘅眉梢輕挑,“看你這神色,不像是什么好事。”
伏遙緩步上前,在其耳畔低語數句。溫熱的吐息拂過耳際,蓮蘅先是一怔,繼而展顏輕笑,“你這狡猾的家伙……”
那親昵的語調,聽得侍立一旁的內侍都不由心頭一顫。
待隊伍整裝待發,伏遙的目光落于馬車之上。此刻車廂內僅余內侍一人,至于說四殿下……他與魏恒岳、祁陽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魏恒岳暗自驚嘆伏遙竟能說動尊貴的皇子舍車乘騎,對其欽佩之情又添了幾分。
“啟程!”伏遙手中令旗揮動,隊伍如長龍般蜿蜒前行。他依舊一馬當先,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四周。天際傳來清越的鷹唳,那是他的哨鷹在云端盤旋,成為他俯瞰大地的另一雙眼眸。
果然途中遭遇數批不自量力的刺客,可在聲勢浩大的守軍鐵騎面前,這些宵小之徒尚未近得馬車十丈,便已倉皇潰散,如喪家之犬般遁入大漠深處。
三日后暮色蒼茫時分,巍峨的風奈城赫然映入眼簾。古老的城墻在夕陽余暉中泛著青銅般的光澤,每一塊斑駁的磚石都在訴說著千年滄桑。城樓上,熙耀國的旌旗獵獵作響,在漸暗的天光中翻飛如蝶。
魏恒岳策馬出列,聲震九霄,“四殿下奉旨入城,速開城門,恭迎殿下駕臨!”
話音未落,城樓上頓時歡呼雷動。沉重的城門在吱呀聲中緩緩洞開,隊伍如潮水般有序涌入。
蓮蘅緩緩抬眸,凝望著這座鐫刻著母親往事的城池。那些被封存在青磚黛瓦間的青春記憶,此刻正如畫卷般在眼前徐徐展開。
風奈城的異域風情在萬家燈火中愈顯旖旎,長街兩側人頭攢動,百姓們翹首以盼,都想透過輕紗車帷,一睹四殿下蓮蘅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