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歲月蝕刻了容顏的林伯,曾是城主府中最為忠心的老仆。自青絲如墨的年歲起,他便追隨在拓月朔左右,如影隨形。經年累月,這份赤誠終化為城主府內說一不二的權柄——執掌闔府上下,照料拓月氏一族的飲食起居。待拓月氏入宮為妃,他甘愿留守風奈,獨守這座日漸蕭索的府邸。
每一個晨昏,他都孤獨地佇立在門廊下,凝望著帝都的方向,期盼著那抹熟悉的身影能再度踏碎階前落葉。
誰知等來的,竟是拓月氏香消玉殞的噩耗。那日的風格外凄厲,卷著黃沙在空蕩的庭院里打著旋,仿佛在嗚咽著一段未亡人的哀歌。
幸而天可憐見,蓮蘅的降生猶如穿透陰霾的一縷晨曦,為這些風燭殘年的舊仆帶來最后的光亮。縱然相隔千山萬水,他們仍將全部心神系在那孩子身上。聽聞他飽讀詩書,國子監的夫子們贊不絕口;他揮毫寫就的錦繡文章被呈至御前,雖未得只言片語的褒獎,那尚顯稚嫩的墨跡卻被天子鄭重地置于案頭——這無聲的珍視,比任何賞賜都更令老仆們熱淚盈眶。
十二歲春狩,少年彎弓如滿月,箭去似流星。錦雞的翎羽還未落地,狡兔已應弦而倒。最叫人驚嘆的是,他竟生擒了一頭麋鹿,那雙澄澈的眼眸與鹿瞳相對時,仿佛映照著整個山林的靈性。
十四歲奉旨北上,與織雪城少主裴寒舟一見如故,二人馳騁雪原,在北疆留下一段佳話。
十五歲廣春殿對弈,面對異國棋壇泰斗,他執子的手指穩如磐石。當最后一枚黑子落下,以三子之差險勝時,滿座皆驚。這些消息傳回風奈,老仆們總要焚一爐清香,向著帝都方向跪拜,“小姐若在天有靈,見小殿下這般出息,該是何等欣慰啊!”
歲月如刀,漸漸在這些忠仆的額間刻下更深的溝壑。他們知道,此生得見少主人的希望,正隨著油盡燈枯而日漸渺茫。
豈料命運弄人,蓮蘅竟因在宮宴上為母正名而觸怒天顏,被貶至風奈。在旁人看來是禍事,對這些老仆而言,卻是上蒼垂憐——窮盡一生等待的重逢,終在這風燭殘年時得償所愿。只要能親眼見一見那孩子,便是立時赴黃泉,也能含笑向舊主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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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自己的名字從少主人唇間滑落時,林伯布滿皺紋的眼角涌出渾濁的淚珠。
蓮蘅輕輕開口,“在母妃留下的信箋中,曾見過您的名字。”
“小姐她……竟還記得老奴?”林伯顫抖的聲音里,夾雜著不敢置信的驚喜。
蓮蘅凝視著庭院中每一樣擺設,仿佛透過它們看見了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母妃臨終前留下的信箋,每一筆每一劃都浸透著對故土的繾綣相思。那些娟秀的字跡,是囚鳥在鐵籠中最后的哀鳴。縱有帝王三千寵愛加身,終究抵不過一方故土的召喚。
那個如金絲雀般美麗的女子,終是在錦繡牢籠中折斷了羽翼,將滿腔鄉愁化作紙上煙云。
縱使極力克制著情緒,可蓮蘅的心頭仍掠過深深的悲涼。
伏遙見狀,不由將頭垂得更低,在地上投下一道憂傷的剪影。
“殿下舟車勞頓,不如先入內歇息?”魏榮洪亮的聲音驟然劃破凝重的空氣。他轉身對仆役道,“還不快備下熱水為殿下洗塵!”
這聲吆喝驚醒了沉浸在往事中的蓮蘅,也打斷了伏遙的思緒。
府中仆役聞令而動,輕盈的步履間仿佛踩著歡快的鼓點。
蓮蘅被迎入主廳時,那些世家族長們陰鷙的目光,正如毒蛇般纏繞在這位俊美少年的周身。他們藏在錦袖中的手指,早已在暗處掐算起各自的棋局。
魏榮殷勤道,“殿下想必早已饑腸轆轆,不知是要先沐浴更衣,還是即刻用膳?老臣等特備接風盛宴,還望殿下賞臉。”
蓮蘅唇角微揚,綻開一抹清淺的笑意,“倒不覺饑乏,夜色已深,沐浴后便欲安寢。魏老將軍不必相陪,待明日精神飽滿,再與將軍細敘。”這番溫言軟語,卻似一柄出鞘的利劍。
世家族長們面色驟變,恍若被人當眾掌摑——這位四殿下,分明是將百年世族的顏面踐踏于足下。
魏榮最先回過神來,面上綻開一抹謙和的笑意,躬身道,“殿下舟車勞頓,倒是老臣思慮不周。既如此,老臣等便先行告退,殿下若有差遣,只需一聲傳喚,臣等定當星夜馳赴。”他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在場世族縱有千般不滿,此刻也只能將心思深藏。
蓮蘅神色淡然,眸光如水般掃過眾人,“自我入主風奈的消息傳出,想必諸位也是寢食難安。今日既已入城,諸位大可安心,今夜當能睡個安穩覺了。”這話說得云淡風輕,卻讓心懷鬼胎之人如芒在背,冷汗涔涔。
宮中內侍最是機敏,見蓮蘅再無吩咐,立即碎步上前,躬身道,“殿下,容奴才恭送諸位大人。”蓮蘅略一頷首,那內侍便恭敬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魏榮率先退下,其余人等只得魚貫而出。
待喧囂散盡,廳內唯余蓮蘅與伏遙二人。四目相接時,彼此的眸中都映著脈脈關切。
“我還好。”
“您好嗎……”
幾乎同時響起的話語在空中交織,宛如心有靈犀。話音未落,伏遙已是霞飛雙頰,慌忙別過臉去。
蓮蘅見狀,唇角笑意更深,低聲問道,“依你之見,魏榮此人如何?”
伏遙心頭微動,遲疑道,“殿下此言……是什么意思?”
蓮蘅眸光幽深,似笑非笑,“你幫我猜猜看,他那謙卑笑容之下,能有幾分真心?”
伏遙輕撫衣袖,緩聲道:“這些年風奈城若非魏老將軍坐鎮,只怕早已如秋葉飄零,外族的鐵騎虎視眈眈,時有滋擾,全靠守軍奮力守護。更難得的是,十四前來求援時,老將軍力排眾議,吩咐魏將軍率守軍星夜馳援。這般赤誠之心,想來不會是作偽之態吧?”
蓮蘅指尖輕顫,“是了,倒是我……”他自嘲般勾起唇角,“深宮寒潭里泡久了,連真心都要放在戥子上稱量。就像那陳年的蜜釀,擱得久了,反倒成了穿腸毒藥。”
“殿下!”伏遙心頭一震,“卑職絕無此意。”
“與你何干。”蓮蘅目光平靜,聲音輕得似一縷煙,“自小在這九重宮闕里,連月光都要透過重重簾幕才能看見。久而久之,連伸手接住一片雪,都要思量會不會化了滿手寒涼。信任二字于我,仿佛自出生起便沒什么關系。”
伏遙徐徐開口,“可殿下……從一開始就相信了卑職!”
蓮蘅忽然一笑,目光望進伏遙眼底,“或許因為……你是那漏進深宮的一縷朝陽罷。”
伏遙呼吸一滯。
這話似春風拂過冰湖,在他心頭激起層層漣漪。
為何獨獨是他?
為何自己能成為他眼里的例外?
正待細想,林伯已引著青衣內侍碎步而入。那內侍躬身如柳,“稟殿下,魏老將軍和眾世族已經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