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僚凝視著韋族長那張被酒色浸淫得浮腫發亮的面容,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曾幾何時,這位族長眼中還燃燒著開疆拓土的野心,如今卻只剩下一潭渾濁的欲望。在韋族長醉生夢死的統治下,整個韋氏看似金玉滿堂,實則敗絮其中,猶如一座被白蟻蛀空的華廈,只消一陣微風便會轟然倒塌。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幕僚心中暗忖,自己是不是也該另謀出路了?他心中盤算,面上卻依然掛著春風化雨般的笑容,溫言勸道,“族長身邊環肥燕瘦應有盡有,何必舍近求遠?”
那四殿下身份貴重,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去招惹他身邊的人,那不是找死嗎?
話音未落,韋族長便粗暴地打斷,“你這等不解風情的榆木疙瘩,豈知其中妙處?”
幕僚唇角微揚,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光芒,“族長心之所向,自當竭力達成。容屬下細細謀劃,定讓您得償所愿?!?/p>
韋族長聞言神色大悅,拍手道,“好!本族長向來賞罰分明,絕不會虧待有功之臣。這件事若是辦成了,好處不會少了你的?!?/p>
幕僚恭敬作揖,見韋族長已是呵欠連天,便適時進言,“族長且先安歇,養精蓄銳后,屬下再來聽候差遣?!?/p>
韋族長四仰八叉倒在錦繡堆中,滿腦子都是伏遙那驚為天人的姿容,轉眼便鼾聲如雷,墜入溫柔鄉中。
待房門輕掩,幕僚臉上諂媚的笑意瞬間冰封。他緩步踏入刺目的陽光里,徐徐挽起衣袖,露出腕間三顆黑痣。當年那位游方術士的預言猶在耳畔,“此子天生異相,他日必成大器?!?/p>
或許,這個被族人視如珍寶的預言,真能在自己手中化作燎原之火?
幕僚瞇起眼睛,任熾烈的陽光灼燒著那顆蟄伏已久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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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奈,城主府。
金燦燦的米面如流水般傾瀉而出,轉眼間便化作百姓手中沉甸甸的溫暖。長街上人影綽綽,交頭接耳間,“蓮蘅”二字在唇齒間輾轉反側,被反復吟唱。百姓們仰望城主府的目光里,又添了幾分虔誠的仰慕。
林伯負手立于廊下,望著這滿城熙攘,眼角細密的紋路里藏著滿意的笑意。他微微側首,對身后垂手而立的心腹低語,“這不過是滄海一粟。去,多尋些伶俐人,將殿下的仁德之心譜成歌謠,讓風奈的每一縷風都吟唱著殿下的恩澤。”
“您放心,”家仆眼角彎成月牙,“奴才們都知道該怎么辦。盼了這些年,可算把殿下盼來了?!彼麎旱吐曇?,眼中閃爍著希冀的光芒,“殿下此番駕臨,咱們風奈城怕是要枯木逢春了?”
十數載空庭寂寥,朝朝暮暮盼主歸。
如今蓮蘅殿下親臨,便是要執掌城主印信,那些世家大族縱有千般不愿,又豈敢明火執仗?
林伯聞言卻笑而不語,蒼老的目光越過重重屋宇,落在城頭獵獵作響的熙耀國旗幟上。那玄色大纛在風中舒展,宛如蛟龍擺尾。“區區風奈……”他輕撫長須,聲音縹緲如煙,“如何容得下九天真龍?殿下的造化,遠非你我所能揣度?!?/p>
家仆瞳孔驟然收縮,喉結上下滾動,正要開口,卻被林伯抬手制止。“慎言?!崩先酥讣庠诖竭呡p點,眼中精光內斂,“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先去將眼前這盤棋,走得滴水不漏才是。”
“是?!奔移凸響Z,再直起身時,連背影都透著幾分昂揚之氣,仿佛枯枝忽逢甘霖,整個人都舒展開來。
內院之中,蓮蘅與伏遙的對弈已臻至妙境。棋盤上白子如雪落千山,將黑子圍作困獸;墨玉棋子卻似幽潭潛蛟,每每于絕境處騰挪出驚鴻之姿。蓮蘅纖指拈著瑩白棋子,長眉微蹙,眸光在縱橫十九道上流轉不定。檀香氤氳間,但聞落子聲如珠玉墜盤。
“當真是棋逢對手?!鄙忁可裆崎e,目光淡定從容。
伏遙靜若深潭,恬靜自若。他早布下天羅地網——北方空門原是誘敵深入的陷阱,西方殺局里更藏著棄子爭先的玄機。若蓮蘅貪勝,他便以十三枚黑子為餌,演一出玉石俱焚的絕唱。
忽見蓮蘅素手執白,竟落于北方空虛之處。
“這……”伏遙眼底泛起漣漪。
蓮蘅忽綻笑顏,“縱是與鄰國棋圣手談,亦不及此局精妙。你的棋藝師承何處?”
“是跟我母親……學來的?!狈b語聲漸柔,似穿過歲月長河。
蓮蘅執棋的手微微一頓,“那你母親一定是位難得的高手?!?/p>
伏遙恍見舊日光影,“母親幼承外祖棋譜,閨閣中便鮮有敵手。家父每與對弈,總敗得……”他忽然輕笑,“頗為壯烈。兒時伏案觀棋,不過學得皮毛,較之母親,猶螢火之于皓月?!?/p>
蓮蘅見他眸中云靄沉沉,故意將棋子敲得清越,“若學全了本事,此刻我怕要輸得連棋枰都捧不穩了?”
伏遙指尖的黑子懸于半空,忽而輕嘆,“殿下棋藝已臻化境,此刻閑敲棋子不過是憐惜卑職,若當真步步殺機,卑職怕是連半目生機都難覓。”
蓮蘅纖長的睫毛在陽光中投下淡淡陰影,手指輕撫棋盤紋路,“少時總覺得這縱橫十九道太過刻板,是垂暮之人的消遣?!彼抗夂鋈蛔兊萌彳?,“后來聽父皇說起,母妃最是癡迷此道。雖棋力平平,卻常纏著父皇挑燈夜戰。即便讓了五子,仍是輸多贏少?!?/p>
回憶至此,蓮蘅唇邊漾起漣漪般的笑意,“母妃輸了棋便抱著棋盤去尋范西屏先生討教,那位棋圣見著母后的車轎停在府前,總要扶額嘆息。”
伏遙佯攻西角,黑子如墨蝶翩躚。
蓮蘅卻忽然執起一枚瑩潤白子,在燈下泛著溫潤光澤,“北角看似門戶洞開,實則是你布下的羅網??上А卑鬃勇涠?,發出清越聲響,“這殺局早已在三十手前就失了先機?!?/p>
棋盤上頓時風云突變,白子如皎月破云,形成合圍之勢。伏遙凝視棋局,只見自己的黑子已被斬作數段。他緩緩收手,“殿下棋藝高超,卑職……心悅誠服?!?/p>
門外傳來一陣細碎輕盈的腳步聲。
家仆躬身引著黑尾與十四緩步而入,“殿下,您要的人帶到了。”
黑尾與十四齊齊俯身行禮,動作如行云流水般優雅得體。
蓮蘅抬眸望去,“二位一路護持,櫛風沐雨,實乃勞苦功高。如今既已平安抵達風奈,還需有人回帝都復命。且先休整數日,待養精蓄銳后你二人便啟程吧。”
話音未落,二人竟不約而同地側首,目光如秋水般落在靜立一旁的伏遙身上。蓮蘅會意,唇邊漾起一抹淺笑,“伏大人將留在風奈,繼續護我周全。此事我自當在奏折中細細陳明,想來父皇圣明,必不會怪罪我這番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