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染風奈城,驛館雕窗畔,一襲青衫臨風而坐。那人約莫中年光景,執盞的手骨節分明,茶煙裊裊間,一雙清眸正漫不經心地掠過街景。
長街如練,行人似織。商幡招展處笑語喧闐,整座城池浸在融融暖意之中,恍若一幅太平盛世的丹青畫卷。忽聞館內新至的客人揚聲笑道,“諸位可曾去城主府領過米面?四殿下仁心似海,方至風奈便開倉濟民,這般恩澤,當真令人感佩涕零。”
“莫非你也去了?起初我還當是謠傳,險些誤了時辰。”鄰座茶客撫掌應和,“要我說,四殿下合該早些來這風奈城。京中處處受制,上有太子與兩位皇子掣肘,哪及在此處自在逍遙?這可是他母族故地,說什么不是一言九鼎……”
青衫男子聞言蹙眉,茶盞在指尖微微一頓。
忽聽旁桌有人厲聲打斷,“慎言!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也敢宣之于口?邊陲小城再是安逸,豈能與帝都的錦繡繁華相提并論?”
先前那人頓時噤若寒蟬,訕訕道,“是我失言了,只是……實在為殿下不平。”
驛館內頓時議論紛紛。有人壓低嗓音道,“聽聞韋家放出風聲,說這些米面俱是他家供奉。殿下才至,韋家便這般殷勤,怕是別有用心。”話音未落,便有人冷笑,“韋家慣會鉆營!明明是殿下的恩典,偏要從中分一杯羹。往日里橫行鄉里,何曾見他們施過半分善心?”
“阿彌陀佛!”鄰座老者慌忙制止,“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說。這等誅心之論,是要招來殺身之禍的!”
那譏諷之人卻昂然道,“韋家往日作威作福,如今有四殿下坐鎮,我看他們還敢不敢無法無天!”
先前那位須發皆白的老者聞言,不住地搖頭嘆息,“年輕人啊,終究不知禍從口出的道理。四殿下雖是天潢貴胄,可初來乍到,對風奈城這潭深水尚不知深淺。門閥世家在此地盤根錯節,猶如百年古樹,根系早已深入九地之下。古語云強龍不壓地頭蛇,指望殿下短時間內滌蕩這積弊已久的濁流,談何容易?更何況……”老者環顧四周,壓低聲音道,“這驛館龍蛇混雜,保不齊哪個角落里就藏著韋家的耳目。你這般口無遮攔,只怕禍從口出啊!”
那先前說話之人聞言,面色頓時煞白,目光游移間瞥見周遭多是些熟識的市井閑人,這才稍稍定神,強自嘴硬道,“老人家未免太過杞人憂天,韋家再是勢大,難道還真能遮天蔽日不成?”話音未落,自己先打了個寒顫。
老者見狀,只余一聲長嘆,渾濁的眼中映著杯中殘酒,自斟自飲起來。周遭的喧鬧聲仿佛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再難入他耳中。
這時,那位身著青衫的男子翩然而至,衣袂間似有清風流轉。他輕移步履來到老者桌前,拱手作揖道,“老丈,可否容在下叨擾片刻?”
老者聞言一驚,手中酒盞險些跌落,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惶恐之色。“這位大爺……小老兒方才多飲了幾杯,若是說了什么不當之言,還望大爺海涵,只當是醉漢囈語……饒了我吧。”
青衫男子展顏一笑,那笑容如春風拂面,令人不自覺地卸下心防。“老丈多慮了。在下自南方來此經商,初至貴寶地。見老丈見識不凡,對城中局勢了如指掌,故而冒昧相擾。若能得老丈指點一二,實乃三生有幸。”
老者怔忡片刻,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追憶之色,苦笑道,“見識不凡?大爺謬贊了。小老兒不過是……在這風奈城里虛度了數十載光陰,看慣了潮起潮落罷了。”他壓低聲音,語重心長道,“公子若想在這風奈城安身立命,切記要學那深潭靜水,表面波瀾不興。見如不見,聞若不聞,只管耕耘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方能……在這暗流洶涌的世道里,求得一線生機啊。”
說罷連連擺手,再不愿多言。
青衫男子非但不急于離去,反倒施施然落座于老者對面,衣袂輕揚間自有一番風流氣度。老者見狀,眼光微閃,卻也未出聲阻止。
青衫客執壺為他斟酒,酒水在瓷杯中漾開漣漪,他溫言道,“老丈方才雖言欲效仿那閉目塞聽之人,然見人誤入歧途仍出言點化,此等菩薩心腸,豈非不忍見眾生沉淪苦海?”其聲低沉動聽,在驛館喧囂中別具清韻。
老者聞言,枯枝般的手指輕叩桌面,嘆道,“年輕人血氣方剛,怎知那朱門繡戶里的雷霆手段?老朽不過是……”話音忽滯,渾濁的眼眸望向窗外浮云,“唉,浮生若夢,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罷。”恰在此時,先前開口之人在旁人的吹捧下喧嘩聲愈發放肆,老者見狀苦笑,仿佛預見到了他的下場。
青衫男子斟酒姿勢如執筆揮毫,老者霜眉微展,防備之色漸消,“大爺舉手投足皆是書卷氣,倒像是十年寒窗的讀書種子,怎會是經商之人呢?”
“年少時確曾負笈游學,”青衫客唇角噙著淡笑,指尖輕撫杯沿,“奈何家道中落,不得不將詩書換作算珠。”話音未落,窗外忽有落葉飄入,恰落在他半舊的青衫上,平添幾分蕭索。
老者目光一凝,似要看透眼前人,“大爺這是第一次來風奈?”
“跋山涉水而來,”青衫客望向遠處城闕,“聽聞此地商賈云集,不想路上吃了不少苦頭……”話音未竟,余韻悠長。
老者忽然前傾,“風奈早非昔年樂土!”他聲音壓得極低,“如今這銅駝荊棘之地,所有生財之道盡在世家股掌之間。”說著以指蘸酒,在桌上畫出交錯紋路,“朱門連阡陌,寒門無立錐。稍有冒頭者……”枯掌猛然收攏,杯中殘酒驚起微瀾。
青衫客眸光驟冷,“竟如此無法無天?”
“法?”老者突然冷笑,“在這里,雕梁畫棟間寫的才是王法!自城主府金匾蒙塵,那些世家便如百足之蟲,將整座城纏成了繭子。”話音未落,遠處忽然傳來世家子弟的嬉笑聲,老者頓時噤若寒蟬,唯有桌上酒痕漸漸暈開,似一幅未干的血淚圖。
青衫男子尚欲追問,老者卻拂袖而起,醉眼蒙眬中綻開一抹似醉非醉的笑意,“三杯兩盞淡酒下肚,倒教老朽神思昏聵,該當尋個黃粱好夢去也。”話音未落,已向著青衣客隨意一揖,衣袂翻飛間踏著滿室酒香飄然而去。
青衫客凝望著案幾上蜿蜒的酒痕,那些水色的印記在漸沉的夕照里泛著迷離的光。跑堂前來收拾杯盞,見這位客官獨對殘酒出神,不由壓低嗓音道,“客官您瞧,檐角已掛上黃昏色了,可要在小店將就一宿?”
“備一間清靜廂房罷。”青衫男子抬眼時,眸中似有流云掠過。
跑堂堆起殷勤笑容,“好嘞!小的這就去取您的行囊——”話音戛然而止,但見青衫客緩緩搖頭,“我獨行上路,身邊沒帶行囊。”
跑堂怔在原地,將他從頭到腳細細打量,目光里摻著七分驚詫三分憐,仿佛“天地一沙鷗”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