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言辭,“殿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事?您初臨風奈,若此刻便與門閥世家劍拔弩張,恐非上策。這些世家盤根錯節于此地,猶如百年古藤纏繞城郭,稍有不慎,只怕會掀起驚濤駭浪。屆時城中動蕩,不僅危及殿下安危,百姓們也必受牽連。若風聲傳至帝都,落入有心人之耳,更會借題發揮,倒顯得殿下仗勢凌人,不給他人留半分余地啊!”
這才是進退兩難。
蓮蘅聞言,唇角漾起一抹清淺笑意,“想要連根拔起百年古木,確實要費些周章。但若任其肆意妄為而不加約束,豈不讓風奈百姓失望?更何況……”他眸光流轉,似有星辰閃爍,“你口中九鼎閣的那些世家族老,何嘗不是借此試探我的深淺?我若一味退讓,反倒讓他們得意忘形了。”
林伯微微欠身,聲音低沉如訴,“殿下明鑒。百姓們對您的期盼,猶如久旱盼甘霖。若殿下無所作為,百姓們心中那點微弱的希望,怕是要如同風中殘燭,轉瞬即逝了。”
蓮蘅眸色漸深,似有萬千思緒在眼底流轉。片刻沉寂后,他突然問道:“伏大人去哪兒了?”
林伯立即躬身答道,“伏大人拂曉便已動身,說是要為暗影司的同僚踐行。”
“踐行?”蓮蘅眉峰輕挑。
見林伯頷首確認,蓮蘅忽而輕笑出聲。
這人當真有趣。那黑尾一路對他百般刁難,明里暗里沒少使絆子,沒想到他竟能以德報怨,不計前嫌,親自前去送行。
這般異于常人的思路,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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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中,黑尾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城門前那道與十四比肩而立的身影,心底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警惕。待馬蹄聲漸近,黑尾唇角勾起一抹淬了毒的冷笑,“伏大人當真好雅興,這拂曉時分的城門風景,竟值得您親自品鑒?”
十四按捺不住怒意,“少得了便宜還賣乖!老大是專程來為你送行的。”
黑尾從鼻腔里擠出一聲冷哼,“這份殊榮可折煞在下了。上次那杯餞行酒,生生折損了我數年功力修為。”他意味深長地摩挲著腰間武器,“黃鼠狼的拜年禮,誰知道是不是裹著蜜糖的穿腸毒?”
伏遙淡然一笑,清越的嗓音截住十四即將爆發的怒火,“暗影司同氣連枝,終究是同門一場。此番你獨返帝都,于公于私,我都該來相送。”
黑尾假意頷首,眼中寒芒閃爍,“伏大人這出戲演得情真意切。既然觀眾已然捧場,不如就此謝幕?也好讓我盡快出城趕路,免得耽誤了回程的時間。”
“晨露未晞,何必著急?”伏遙忽然抬手截住話頭,袖擺在空中劃出優雅的弧度,“有些話,值得你聽完再走。”他轉向十四時,“你在后面跟著,讓我和黑尾單獨說幾句。”
“可這老狐貍……”十四臉上堆滿憂慮。
伏遙忽然展顏一笑,那笑意卻讓周遭溫度驟降,“放心,我要說的秘密,定比刀劍更讓黑尾心動。”
黑尾聞言瞳孔驟縮,忽然仰天大笑,“伏大人神機妙算,武藝高絕,我這半副殘軀,怎敢以卵擊石?”他佯裝整理韁繩,暗地里卻將袖箭的機簧扣到了第三檔。
伏遙對他細微的動作仿佛不見,縱身躍上馬背,率先走出城門。黑尾目送其背影,目光幽深地打量著緊隨其后的十四。
伏遙的心思如深淵般不可測度,面上不顯半分波瀾。而十四卻截然不同,少年意氣盡數寫在眉宇之間,藏不住心事,也壓不住鋒芒。黑尾試圖從他緊繃的神色中窺破二人籌謀,卻見少年眼中警惕與憂慮交織,竟比自己更為凝重。
黑尾啞然失笑,揚鞭策馬追上前方的伏遙。
晨光初現,大漠已被蒸騰的熱浪籠罩,天地間浮動著灼人的氣息。
黑尾驅馬并行至伏遙身側,壓低聲音道,“伏大人若有指教,不妨直言,何必再故弄玄虛?”
伏遙唇角微揚,聲音輕若拂過沙礫的風,“殘影已死。”
寥寥四字,他說得云淡風輕,仿佛不過提及一片凋零的落葉。
黑尾瞳孔驟然一縮,隨即扯出一抹森然冷笑,“何人所為?”
“我。”伏遙的回答干脆利落,不帶半分遲疑。
黑尾嗤笑一聲,眼中盡是不屑,“你身中狼疫,十四又遠赴風奈求援,身邊無人護持,如何敵得過殘影?那廝雖魯莽,可論身手……未必遜于你。”
伏遙似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低笑一聲,“你可知何為引蛇出洞?狼疫究竟嚴重幾何,你們只聽隊醫一面之詞,又怎知我不是故意示弱,誘他輕敵,再——”他頓了頓,眸中冷光乍現,“一擊斃命?”
黑尾聞言身形微滯,旋即綻開一抹寒徹骨髓的冷笑,“伏大人貴為暗影司榜首,莫非忘了司中戒律?同室操戈乃萬死之罪,您私誅殘影之舉,已然踏破黃泉界限。只是……”他眼中幽光閃爍,“大人何以將此等隱秘和盤托出?莫非不怕我回京如實上報?須知觸犯鐵律者,縱有通天遁地之能,也逃不過閻羅索命。即便四殿下以金枝玉葉之尊相護,恐怕也難擋暗影司密不透風的追殺。”
伏遙波瀾不驚,“黑尾大人可知身上這百日枯的毒由何而來?”
黑尾譏誚道,“伏大人何必明知故問,惺惺作態?當日出京的那杯餞行酒,大人布下這瞞天過海之局,年紀雖輕卻深諳權謀之道,將我與殘影盡數網羅其中。”
伏遙唇角微揚,“黑尾大人當年亦是登臨過榜首之人,怎的如今竟糊涂至此?餞行酒出自御膳房,縱我有翻云覆雨之能,又豈敢染指內廷?更何況……”他眸光陡然轉厲,“四殿下當日同飲此杯,我就算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在皇子的杯盞間做文章。”
黑尾眉峰緊蹙,“那這蝕骨焚心的百日枯,究竟從何而來?”
伏遙輕輕一笑,“你待殘影如同芻狗,呼來喝去毫無敬意。可曾想過,那看似馴服的獵犬,早將獠牙抵住了你的咽喉?”
黑尾面色劇變,繼而發出夜梟般的冷笑,“死無對證之事,自然任你信口雌黃。伏大人若要金蟬脫殼,洗清自身,何須將這污水潑向黃泉路上的亡魂!”
伏遙忽地抬眸,眼底似有寒星墜落,“能近你飲食者,除他還有何人?你對他毫無戒備,連毒入骨髓都渾然不覺。可惜他下毒手法粗劣,早被我窺破天機。本不欲多管閑事,奈何你二人聯手發難。我不得已祭出百日枯震懾,原想點醒你這夢中人。豈料你始終蒙在鼓里,倒是他……”伏遙突然輕笑,“自知秘密敗露,竟鋌而走險欲將我除之后快。細想來,殘影素來謹小慎微,若真同中此毒,怎敢獨闖我營帳?不過是仗著自己功力未損,又欺我身染狼疫,這才被我一劍反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