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尾的眉峰如刀般凌厲蹙起，唇邊凝著一抹寒霜似的冷笑，“這等鬼話連篇，也配入我之耳？若說百日枯非你所下，那當日予我的所謂解藥，又是何物？”

伏遙神色恬靜，“不過是尋常烏金丸罷了。臨行前特向司內求得十粒，本為防身之用，既未派上用場，便盡數送了你。”他抬眸望向天際漸明的曙光，聲音似浸著晨露般清冷，“你體內百日枯實則未解。坦言相告，不過是不忍見你畢生修為付諸東流。此番歸京，當速尋司內毒掌事求解。你孑然一身，無牽無掛，若星夜兼程，輔以烏金丸鎮毒，至多折損五載功力。”

這烏金丸乃暗影司不傳之秘，有鎮毒功效。

黑尾見其神色坦蕩如朗月，心下不由動搖，“即便如此，也只能證明我身中百日枯之毒，何以斷言乃殘影所為？”

伏遙目光投向遠處沙丘瀚海，“言盡于此，信與不信，皆在你一念之間。若執意疑我，不妨牢記此恨。他日江湖再見，各憑本事便是。歸途漫漫，你大可仔細思量——這一身功力，究竟何時初現衰微之象？”

語畢忽勒馬收韁，駿馬挺立而起，在朝霞中劃出一道耀目的弧線，“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就此別過，愿你早歸帝都，復命如儀?！?/p>

黑尾陰鷙的目光中，但見那人身影漸融于萬丈金光，心底竟翻涌起萬千心緒。忌憚如毒蛇吐信，疑慮似霧鎖重樓，妒恨若野火燎原……諸般情緒交織纏繞，令這素來冷血無情的殺手，平生頭一次嘗到英雄遲暮的蒼涼。

他略一頷首，算是回禮。旋即調轉馬頭，但見馬蹄揚起一道金色的塵煙，那孤絕的身影漸漸化作天地交界處的一個墨點，終至消失于大漠盡頭。

十四見狀急催胯下駿馬，追到伏遙身前，語帶關切，“老大，可還安好？”

伏遙青絲微揚，在晨曦中劃出一道墨痕?！斑€好?！彼恳曔h方，城郭輪廓已在朝霞中若隱若現，“四殿下既將你我留在此處，他的安危便是你我肩上之責。外出不宜太久，你我這就趕回去吧?！?/p>

十四策馬并行，余光卻悄悄停駐在伏遙的側顏。半晌，終是按捺不住，聲音輕得像是怕驚落枝頭積雪，“老大……可是在生我的氣？”

伏遙聞言回首，眉間落著幾分疑惑，“此話從何說起？”

“只是覺得……”十四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韁繩，“老大待我，不似從前了……是否怪我莽撞出言，擅作主張留在風奈？”

伏遙忽地展顏一笑，“因為十四也非昔日少年了。人如江河，無時不在奔流向前，我又豈能用舊時的尺丈量如今的你？十四，終究是長大了?！?/p>

十四眼中霎時綻開星光，“可嚇壞我了，還以為老大以后都不理我了。”

伏遙心頭微動，千言萬語在唇齒間輾轉。直至城門巍峨的陰影籠罩二人，他才驀然開口，“十四，既入風奈，前塵當如云煙散去。暗影司中，往事皆作浮生夢境?！彼D了頓，馬鞭遙指城門，“忠于本心，方是歸處?！?/p>

“老大此言……有何深意？”十四面露茫然。

伏遙凝視著城門上斑駁的歲月痕跡，聲音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看這城門，一面朱樓綺戶，歌舞升平；一面茫茫大漠，滿目蕭然。”他抬手輕撫城墻粗糲的表面，“一門之隔，便是兩重天地。站在哪邊，全在你一念之間。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十四……我只愿你他日回首，不會因今日決定而后悔。人之一生，說長且長，說短且短。能由自己決定的事，更是少之又少，你可不要誤入歧途，走錯了路?！?/p>

“老大……”

十四如遭雷擊，怔立當場。

伏遙卻不再多言，縱馬入城。

他眸光如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窺探的視線。抬眸間，恰與城門口一家茶樓二層包廂內一人四目相對。那人似被灼傷般，倉皇垂首避開鋒芒。

伏遙翻身下馬，身形如鷂子般掠入茶樓。店小二方要吆喝，眼前黑影一閃，人已踏梯而上。小二瞠目結舌間，緊隨其后的十四已如拎雞雛般將他提上二樓。

“光天化日竟敢打劫？”小二在半空中踢騰掙扎，驚叫聲撕破茶樓靜謐。

伏遙立于雅間門前，眸光如霜。推門而入，但見室內空寂，唯余一縷幽香浮動。此間位置絕佳，憑窗遠眺，風奈城半壁風光盡收眼底，城門往來更是纖毫畢現。

他轉身示意，十四松手放下小二。

“二位爺……”小二踉蹌后退，面如土色，“小的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三歲孩子，您殺我一人，等于殺我全家……”

伏遙聲若寒泉，“此間主人是誰？方才包廂內的那位客人去向何方？”

小二抖若篩糠，“您可是問錯了人，這些……這些都由掌柜經手，小人只做些粗笨的跑腿活計?！?/p>

十四聞聲即動，如風卷下樓去。不多時，便提溜著面色慘白的掌柜折返。

掌柜強作鎮定，聲音卻打著顫，“你們是什么人？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出門打聽打聽，這是誰家的買賣？瞧你們面生，應該不是本地人吧？若是不想惹麻煩的話，還是乖乖離開的好，要不然……哼哼，沒你的好果子吃?！?/p>

伏遙秀眉微蹙，眼中閃過一絲厭惡。

十四眸光一冷，倏然出手，五指如鐵鉗般扣住掌柜右臂，猛然一擰，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那手臂便軟綿綿地垂了下來。掌柜登時面色煞白，豆大的汗珠自額角滾落，痛呼聲撕心裂肺：“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十四唇角勾起一抹森然笑意，指尖在掌柜脫臼處輕輕一按，“怎么？方才不是還要請我們吃‘好果子’？”那語調輕柔似絮，卻叫人毛骨悚然。

掌柜渾身戰栗如篩糠，涕淚橫流地哀告，“但求留我一條賤命，小人定當知無不言！”

伏遙略一頷首，十四便反手一托，伴著又一聲脆響，將那條脫臼的手臂復了位。他慢條斯理地撫過掌柜顫抖的手指，寒聲道，“好好說話。若敢有半字虛言……”指尖突然在拇指關節處重重一掐，“聽說沒了拇指，莫說執筆寫字，便是撥算盤、記賬本都成癡心妄想？”

這話正戳中掌柜命門。他面如死灰，仿佛已看見自己畢生營生化為泡影，當下磕頭如搗蒜，“不敢！借小人十個膽子也不敢欺瞞好漢！”

伏遙負手而立，“這包廂何時訂出？方才何人在此？”

掌柜佝僂著腰，聲音細若蚊蠅，“回、回好漢的話，昨日上午有個斯文模樣的男子來訂……說是要談風奈的買賣，需體面地方見客。他預付了三日定金，小人見無甚異常，便做主答應了……”話音未落，忽覺頸后一涼，嚇得連忙噤聲。

伏遙細細掃過廂房每個角落，確認再無蛛絲馬跡，這才拂袖而去。

待二人身影徹底消失在長街盡頭，掌柜突然暴起，一腳踹翻身旁的條凳。他抹了把冷汗涔涔的臉，反手便給呆立的小二一記耳光，面目猙獰道，“蠢貨！傻愣著做什么？還不快滾去給鄒老爺報信！”那聲音里淬著毒，與方才的卑躬屈膝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