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座皆是執掌一族之尊，久居云端之人何曾受過這般輕慢？此刻眾人面上雖維持著世家風范，眉宇間卻已凝起些許不滿。偏生那眼底暗流涌動，各懷心思——不知是哪家的奴才這般不知死活，竟敢驚擾九鼎閣議事，怕是要被主子剝皮抽筋。

這些衣冠楚楚的權貴們看似同氣連枝，實則每道錦緞衣袖下都藏著鬼胎。他們日日焚香祝禱的從來不是鄰家興旺，而是盼著對門早日傾頹。畢竟在這風奈城里，世家更迭便如月升日落，今日朱門塌陷處，明日便是別家起高樓的地基。

當那慌亂的腳步聲撞破廳堂肅穆時，眾人神色各異：有幸災樂禍者以袖掩唇，有冷眼旁觀者輕撫指端寶石戒指，更有甚者已暗自掐算起得失——唯鄒氏族長面沉似鐵，掌中茶盞“咔”地裂開，“混賬東西！九鼎閣也是你能闖的？我看你活膩味了……”

那跪在門檻的老仆乃是鄒家三代忠仆，此刻卻將額頭死死抵著地毯，“家主恕罪，實在是……”話音未落，忽有低沉嘶啞之聲傳來，“鄒兄何必動怒？”銀發如雪的姜氏族長把玩著玉貔貅，眼角笑紋里藏著刀鋒，“這些個忠仆怎會不知九鼎閣的規矩？既然驚慌而來，必有重大緣故。”

鄒族長連忙起身，“容我出去問清楚再回來……”

不等他抬腳，姜氏族長已開口道，“既是我九鼎閣的事，何不當眾說來？若是遇到了難處，大伙也能幫著出出主意。”

這位風奈城的無冕之王一開口，連空氣都凝滯三分。當年若非拓月氏先祖以血肉為熙耀國鋪就龍階，這風奈城早該姓了姜。如今拓月朔墓木已拱，姜家便如盤踞古城的千年藤妖，凡其根須所至之處，連青石縫隙里都要開出帶毒的花。

姜太公撫須輕笑的模樣，恰似廟里供奉的慈悲金剛。可滿座權貴誰不知？那繡著祥云紋的衣袖一揮，明日風奈城里便要多幾具冰冷的尸首。此刻他看似解圍的話語，分明是要將鄒家架在火上烤啊。

鄒氏族長聞言，面上浮起三分窘迫七分惶恐，連忙拱手作揖道，“些許家務瑣事，怎敢勞動太公金尊？容我這就去處置……”

話音未落，姜太公已冷然拂袖，嘶啞的聲音里透著刺骨寒意，“鄒兄此言差矣。莫非九鼎閣在賢弟眼中，不過是虛設的擺設？當年歃血為盟時，我們可是立過‘同氣連枝，禍福與共’的誓言。賢弟今日這般見外，倒叫在座諸位心寒哪。”

兄弟？

鄒族長暗自冷笑，眼角余光掃過廳內眾人。

那一張張看似關切的面容下，分明藏著嗜血的獠牙。多少雙眼睛正等著看他鄒氏傾覆，多少雙手已暗中磨利了刀斧。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更何況姜太公那笑里藏刀的性子……

得罪這位活閻羅的，哪個不是尸骨無存？

鄒族長當即堆起十二分笑意，深深一揖，“太公言重了！實在是諸位日理萬機，小弟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怎敢污了諸位耳目？不過太公既開了金口……”他突然轉身，面上笑意瞬間化作猙獰，對著瑟瑟發抖的家仆厲聲道，“說！究竟何事？若敢有半句虛言，今日定將你抽筋剝皮！”

那家仆如墜冰窟，匍匐在地顫聲道，“稟、稟家主，茶樓方才急報，有人……有人砸了我們的場子。”

“什么？！”鄒族長瞳孔驟縮，“在風奈地界，竟有人敢動我鄒氏的產業？”

家仆以頭搶地，“千真萬確啊家主！”

席間不知是誰，突然漏出一聲嗤笑，在死寂的大廳里格外刺耳。

鄒家主面色鐵青，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何方狂徒？可曾把人拿下？”

家仆面如死灰，幾乎要哭出聲來，“那賊子武功了得，傷了掌柜后……便、便逃之夭夭了……”鄒族長目眥欲裂，青筋暴起，從牙縫里迸出森然冷語，“搜！縱使掘地三尺，也要將這狂徒給我揪出來！”

姜太公卻悠然撫須，“鄒兄且息雷霆之怒。鄒氏在風奈城何等威名？哪個不長眼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依老朽看，必是外鄉來的愣頭青，不知這潭水深淺，才敢如此肆無忌憚。”他輕輕一笑，話鋒陡然一轉，“只是老朽有一樁隱憂……”

這欲言又止的姿態，恰似垂釣者輕抖魚線。鄒族長果然上鉤，急不可耐地追問，“太公有何高見？還請指點一二！”

姜太公唇角微揚，眼底掠過一絲莫測的光影。“說起外客，如今滿城朱紫，最尊貴的莫過于四殿下。鄒兄不妨先探明虛實，若真是殿下身邊人……”他故意頓了頓，“為些許瑣事與天家貴胄撕破臉皮，豈非得不償失？”

鄒族長心頭一顫，“我與四殿下素無嫌隙，他為何要與我為難？”

姜太公慢條斯理地道，“鄒兄此言差矣。在座諸位誰又與殿下有過節？可新官上任尚需三把火，何況天潢貴胄立威？”他忽然壓低聲音，“鄒家樹大招風，保不齊……就成了那殺雞儆猴的祭品啊。”

鄒族長如遭雷擊，額間滲出細密汗珠。蓮蘅皇子性情莫測，若真是個混不吝的主兒，自己貿然發難只怕難以收場。縱使對方再不得圣心，終究流著天家血脈。而自己不過一介商賈，縱有潑天富貴，又豈能與皇權抗衡？

可若就此忍氣吞聲，自己還有何面目在九鼎閣行走。失了這道護身符，往后在風奈城這虎狼之穴，還如何立足？

“殿下縱是金枝玉葉，也須講個王法公道！”鄒族長強撐氣勢，聲音卻泄出一絲顫抖，“鄒某行商坐賈，奉公守法。他的人欺上門來，難道不該給個說法？便是鬧到金鑾殿上，我也……”話至此處，喉頭突然發緊，竟再難續下文。

姜太公唇角微揚，眼底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鄒族長此言倒也不錯。依老朽之見，不若先將此事細細查證。若真與四殿下有所牽連……”他輕撫長須，語聲漸低，“自當以禮相待，登門問詢。倘若……”話音微頓，化作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若與殿下無關，那便簡單了。屆時只需將那滋事之徒繩之以法，如何發落，全憑鄒族長定奪。”

鄒族長聞言，當即躬身應道，“太公高瞻遠矚，鄒氏一族愿唯太公馬首是瞻。”

姜太公見他如此恭順，眼中掠過一絲滿意之色，溫言道，“鄒族長且放寬心。這風奈城的天色，一時半刻還變不了。但凡在座諸位受了委屈，九鼎閣自當主持公道，豈容外人欺辱我世家子弟？”話音雖輕，卻自有一番不容置疑的威嚴。

眾人聞言，紛紛拱手稱頌，“太公處事公允，實乃我世家之福！”

待眾人散去，姜太公負手立于雕花窗前。他凝視著風奈城的景致，忽對身后侍立的仆從低聲道，“韋氏一族，不過仗著祖上那點微末家業，分明是暴發戶的做派，卻偏要裝出世家風范。更可笑的是，竟還妄自尊大，目中無人。”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如今四殿下那邊正缺個試刀的，不如……就送韋家這個順水人情。”

仆從正要應答，忽聞樓梯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名仆人快步上前，躬身稟報，“太公，有位自稱‘黠鼬先生’的客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