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細碎如貓的腳步聲踏碎了庭院的岑寂。那刻意收斂的步伐,在伏遙耳中卻如擂鼓般清晰。他本就未眠,此刻更是一個鷂子翻身,長劍已然在手。赤足點地,黑袍翻飛間,他已如幽靈般貼窗而立。
月光在青磚上流淌,十余道黑影正沿著飛檐斗拱,向著蓮蘅的臥房疾行。伏遙瞳孔驟縮,未及束發便自窗口輕輕掠出。
黑影們已在主屋房頂上集結,為首者手勢一落,眾人便似秋葉紛墜。房內燈影明亮,一個黑衣人急不可耐地仗劍闖入。
“錚——”
清越的劍鳴撕破夜幕,那刺客踉蹌跌出。月華之下,伏遙持劍立于階前,“什么人?夜闖城主府,意欲何為?”聲音輕似落雪,卻讓空氣為之一凝。
回應他的是數道寒芒。
伏遙振腕迎擊,劍光織就天羅地網。金鐵交鳴之聲驚起巡夜衛兵,驚呼聲霎時響徹府邸,“來人啊!有刺客!有刺客!保護四殿下安危!”
刺客們攻勢驟急,劍刃破空之聲如鬼哭狼嚎。
伏遙劍勢如虹,衣袂翻飛間筑起無形屏障。歷橫率領的近衛隊疾步而來,衛兵的火把已匯成星河,將院落圍作鐵桶。
伏遙劍尖輕挑,冷聲道,“棄劍,投降,或可留存性命!”
回答他的是一陣詭異的悶響。
眼見著刺殺再無希望,刺客首領突然委頓于地,余眾相繼傾倒,身體橫七豎八的臥在院內。
伏遙以劍挑開面巾,但見眾人齒間皆銜著毒囊,嘴角溢出黑血,面上竟都凝固著詭異的笑容。
月光映照下,那含笑的面容竟顯出幾分安詳。
夜色如墨,肅殺之氣尚未散盡。
歷橫走至伏遙身側,低聲道,“伏大人,來者皆已服毒而亡。”
伏遙秀眉微蹙,玉雕般的面容在月光下更顯清冷,“殿下安危要緊?!痹捯粑绰洌艘崖尤雰仁摇?/p>
但見蓮蘅端坐案前,明亮的燭火映著他半張如玉側顏。修長手指正翻動書頁,聞聲抬眸時,眼底流轉著星河般的光彩?!岸剂侠砀蓛袅耍俊甭曇羟逶剑路鸶揪臀磳⑼ピ豪锏纳婪旁谘壑?。
伏遙單膝點地,“驚擾殿下,卑職罪該萬死?!?/p>
蓮蘅唇角微揚,“本就尚未安寢,何來驚擾之說?若非伏大人來得及時,讓那些膽大包天的刺客闖入屋內,那才是真正的驚擾。”忽而話鋒一轉,“可曾查明刺客的身份?”
歷橫抱拳稟道,“賊人見突圍無望,皆咬破齒間劇毒自絕?!痹捯舴铰?,室內陡然一靜。
蓮蘅眼波微動,不期然與伏遙四目相接。剎那間,二人皆從對方眼中讀出了驚疑——這般決絕,絕非帝都殺手的作風。
“命人細驗尸身,”蓮蘅指尖輕叩案幾,“若有蛛絲馬跡即刻來報。事后……好生安葬吧?!?/p>
歷橫領命欲退,卻聽蓮蘅忽然道,“伏大人留下?!甭曇綦m輕,卻讓正要離去的伏遙身形一滯。
正暗自揣度間,忽聞蓮蘅輕嘆,“更深露重,且添件衣裳。”目光所及之處,伏遙才驚覺自己只著中衣,月光透窗而入,竟將身形勾勒得纖毫畢現。
“卑職……卑職……”伏遙耳尖霎時染上霞色,慌忙側身接過蓮蘅拋來的錦袍。白色外裳還帶著主人體溫,裹住身子時,仿佛被那人氣息全然籠罩。當下再不敢多言,匆匆退出時險些絆倒門檻,身后傳來蓮蘅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
伏遙連回頭的勇氣也沒了。
而歷橫所負責的尸檢終是徒勞,那些刺客的衣袂之間,竟比乞丐更為空蕩。莫說密信暗記,便是半縷絲絳也未尋得。歷橫負手望月,只得命人將這些無名的軀殼葬于荒丘。
衛兵們趁著月色出城,在七里外的戈壁掘出丈余深坑。鐵鍬起落間,一人輕聲嘀咕道,“何苦來呢?干點兒什么不好,非要與我們殿下為敵!”
年長的衛兵將一具尸身推入坑中,“殿下仁厚,許你們全尸入土。若遇他人,這會兒早就被凌遲活剮了!下輩子投胎可得睜大眼睛了,別再做這糊涂事兒了?!?/p>
待掩埋完畢,幾個人這才趕著馬車哼著小曲向城中駛去。
他們不曾看見——就在馬車消失在黃沙盡頭的剎那,銀輝流淌的沙地忽然泛起漣漪,一只青白的手破沙而出。
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沙粒從復活者的眼窩簌簌滑落。最先蘇醒的男人瘋狂刨挖,指甲迸裂處滲出血珠也絲毫不覺。
當第七具“尸體”睜開眼眸時,沙漠忽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喘息,像無數破舊的風箱同時鼓動?!翱上А鳖I頭之人抹去唇邊沙粒,聲音嘶啞如磨刀石,“拓月氏的孽種今夜仍能安眠,我烏秅族的大仇究竟何時能報?”
“那執劍的護衛……”有人撫著陣陣疼痛的心口低聲道,“劍法高超,我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只要有他在……”
沙丘間忽然卷起嗚咽的風,領頭之人的骨節發出爆響,“只要大漠還有一粒沙,烏秅族的怨魂就永不消散!當年拓月氏害得我族家破人亡,此仇不報,如何有面目去黃泉見故去的家人?”
眾人正欲起身,卻見前方沙丘之巔,一道黑影靜立如碑,似乎早就停在這里多時,卻未曾發出半點兒聲音,猶如鬼魅一般。
領頭之人驀然脊背生寒,喉間發緊,顫聲問道,“什……什么人?”
但見月華之下,一道孤影抱劍而立,玄色衣袂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那人聲音清冷徹骨,“息壤丹這等把戲,不過是烏秅族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服之可假死復生,你們當真以為能瞞天過海?”
這聲音分明透著少年意氣,卻一語道破族中秘辛,令眾刺客如墜冰窟。領頭之人雙唇戰栗,“你……莫非是四皇子麾下?”
“呵——”一聲輕笑遙遙傳來,“若當真如此,你們早已身首異處,還有機會站著說話?息壤丹這等微末伎倆,騙得過外人,可若方才四皇子下令梟首,你們此刻怕是已在黃泉路上與先人敘舊了?!?/p>
聞得“外人”二字,領頭之人瞳孔驟縮,驀然想起什么,聲音陡然壓低,“難道……閣下也是我烏秅族人?”
沙丘之上唯有風聲嗚咽,卻不見那少年人回答。
領頭之人忽覺喉頭哽咽,嘶聲道,“為族人復仇乃我等茍活至今的唯一執念。縱使身死,也不過是去九泉之下與親人團聚,有何可懼?只恨……只恨技藝不精,未能手刃拓月氏孽種,死不瞑目!”
“愚蠢。”那聲音陡然轉厲,“復仇之路千條,你們偏選最拙劣之法。自今日起,你們只需潛伏在風奈城中,不可再行莽撞之舉,等候我的調令便是?!?/p>
“憑什么聽命于你?”領頭之人握緊拳頭。
忽見黑影抬手丟來一物,落地時發出清脆聲響。月光下,一個裝滿銀幣的布袋靜靜躺在沙上,而布袋上繡著的赫然是烏秅王族獨有的徽記。待領頭之人再抬頭時,沙丘之上唯余一輪孤月,那道身影早已化作一縷夜風,消散在茫茫大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