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蘅此話雖然簡單，卻似一泓秋水，表面平靜無波，深處暗流涌動，蘊藏著無盡玄機。

魏榮只覺心頭一震，似有千鈞雷霆在胸腔炸裂，激蕩得他神魂俱顫。

等到祭掃當日破曉，天際尚泛著魚肚白，他便已恭敬地候在城主府前。

林伯早已將一應事宜安排得滴水不漏。只見蓮蘅身著一襲墨色織錦長袍，那錦緞在晨光中流轉著暗紋，恍若星河傾瀉。他本就生得豐神俊朗，此刻眉目凝霜，更顯威儀棣棣，恍若神祇降臨。那與生俱來的天家氣度，在這一刻展露無遺。

圍觀的百姓見此威儀，無不屏息凝神，心生敬畏，如仰日月。

蓮蘅登車之時，守城軍鐵甲森然開道，近衛隊旌旗獵獵護持。車駕所過之處，百姓夾道歡呼，贊頌之聲如潮水般涌來，皆是發自肺腑的敬仰之辭。

伏遙策馬隨行，雙目如電，時刻警惕著四方動靜。哨鷹在天空盤旋，偶爾發出低鳴。

所幸一路風平浪靜，眾人終至拓月氏陵寢。

這座見證了西域百年風霜的家族墓地，埋葬著無數馬革裹尸的英魂。朔風嗚咽，掠過座座石碑，似在訴說那些埋骨黃沙的悲壯往事。

蓮蘅依照風奈古禮，在林伯指引下為外祖父拓月朔焚香祭拜。那裊裊青煙盤旋而上，仿佛要將生者的思念送達九霄。

禮成之后，他凝望著眼前斑駁的墓碑，心緒如潮。

雖與外祖父陰陽兩隔，卻總忍不住思量——若老人家泉下有知，可會喜歡他這個素未謀面的外孫？

憶及少時，他常在御書房翻箱倒柜，尋覓一切與風奈有關的只言片語。甚至不惜冒險翻動父皇的御案，只為找尋那一封封來自西域的奏折。后來還是秦顯憐他思親心切，悄悄贈他一封外祖父早年的奏疏。

那奏折上的字跡力透紙背，如龍蛇競走，自有一番金戈鐵馬的氣概。他私下臨摹多時，卻始終難得其神。父皇知曉后拊掌而笑，“字為心畫。你外祖父一生馳騁沙場，胸襟如瀚海無涯，故筆下自有風云之氣。而你生于宮闈，長于深院，如何能得其三昧？”

他不服氣，此后數年，筆法雖得老師贊賞，可與外祖父的筆跡相比，終究是差了幾層味道。

此時他凝望巍峨蒼穹，無垠大漠。蒼茫天地間，他終于讀懂了外祖父筆下那抹亙古的孤寂。

“殿下，祭禮已成，該返程了。”林伯蒼老的聲音裹挾著塞外風沙，在石階上碎成斑駁的嘆息。

蓮蘅點頭答應，在魏榮等人的陪伴下走下階梯。

歸途看似太平。

十四策馬與伏遙并肩，少年意氣在眉宇間流轉，“朗朗乾坤，那些宵小之徒終究不敢現形。”

“不可大意，困獸猶斗。”伏遙雙眸掠過四周，“絕境中的爪牙，往往最是致命。”

入城剎那，伏遙脊背陡然繃直。熙攘人海中，一道如影隨形的視線正撕開喧鬧，直直地落在他身上。他驀然回首，只見萬頭攢動處，始終難覓視線主人。

“保護殿下安危！”他隱隱有些不安，只得出聲提醒。

十四瞬間警覺，“老大可是發現什么？”

伏遙不語，目光如刀刮過每一張面孔。忽然對上一雙渾濁老眼——那目光似要將他釘穿。老者驚覺暴露，佝僂身影頓時沒入人潮。

“接著。”伏遙將韁繩拋給十四，“我去去就回。”

“我跟老大一起去，起碼有個照應！”十四急勒馬首。

“不必！”伏遙堅定搖頭，“殿下安危才是重中之重，莫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話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黑色閃電，劈開錦繡人潮而去。

車駕內的蓮蘅早已察覺異樣，他凝望著伏遙漸行漸遠的背影，眸中泛起幽深的漣漪。

剛剛回到城主府，門外便傳來喧囂之聲。林伯步履匆匆地入內稟報，“殿下，府外聚集了喊冤的百姓，哭聲震天。”

蓮蘅眉梢微挑，“喊冤？”

“正是昨日驛館棄尸案的苦主。”林伯面色凝重如鐵，聲音壓得極低，“他們將棺槨徑直停在了府門前，口口聲聲求殿下主持公道。”他欲言又止，終是嘆道，“殿下初至風奈便遇此事，若處置不當，恐有損清譽。”

蓮蘅忽而輕笑，眼底劃過一道冷芒，“公道？”他拂袖起身，錦袍上的暗紋在光影中流轉，“既如此，不妨去見見這些求告無門的百姓。”

林伯急趨兩步，“殿下三思！此事牽涉甚廣——”

“難道要我做那縮頭烏龜不成？”蓮蘅打斷道，“百姓都抬棺堵門了，這出戲若不登臺，倒顯得我膽小怯場。”他忽而轉身，窗外的陽光為他鍍上一層金邊，“風奈這潭死水，也該有人來攪一攪了。這些世家勢力早晚都是要動的，若是能借此事切個口子出來，倒省去了我許多麻煩。”

林伯怔在原地，只見蓮蘅快步而出。

城主府外，早已是人潮涌動，黑壓壓的人群如烏云壓頂。一口薄如蟬翼的棺木孤零零地橫陳在大門前，幾個身著素縞的百姓跪伏在地，聲嘶力竭的慟哭直上九霄，那凄厲的哀鳴仿佛要將蒼穹都撕開一道口子，聞者無不心肝俱顫。

當蓮蘅那道清冷如霜的身影出現在門廊下時，哭嚎聲驟然拔高，猶如驚濤拍岸。“四殿下啊！”為首的婦人以頭搶地，額間已滲出斑斑血跡，“求您為草民做主啊！我們清清白白的人家，只因說了幾句話，就落得這般家破人亡的下場……這熙耀國的朗朗乾坤，難道就容不得百姓開口了嗎？”她突然直起身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棺木邊緣，“若殿下不肯主持公道，我們今日便血濺于此，讓天下人都看看這世道！”

蓮蘅靜立如松，衣角在淺風中微微浮動。那雙寒星般的眸子淡淡掃過眾人，竟似有實質般的威壓，令歇斯底里的哭嚎聲漸漸化作抽噎。待得場中只剩風聲嗚咽，他才徐徐啟唇，“我初至風奈，倒不知此地民風如此……特別。”尾音微微上揚，帶著幾分玩味的困惑，“莫非在我來之前，諸位遇到冤屈，都是這般在城主府前……哭嚷喊冤的？”

這話如醍醐灌頂，圍觀人群中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議論，“是啊！真要申冤該去九鼎閣啊！”

“可不是嘛，找四殿下算怎么回事？”

不遠處酒樓雅間內，姜太公手中的茶盞突然迸開一道細紋。他陰鷙的目光穿過雕花窗欞，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這小子……

倒真是好口才。

輕飄飄的兩句話，便將刀口轉向了九鼎閣。

棺木旁的家眷們面面相覷，掛在腮邊的淚珠要落不落，襯著惶惑的神情，活像一群被掐住喉嚨的鵪鶉。

蓮蘅忽而輕笑一聲，“還是說……在諸位心里，九鼎閣給不了的公道——就只能由我來給？”最后一個字尾音陡然下沉，驚得那婦人踉蹌著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