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遙如遭天雷貫頂,整個人僵立當場,魂魄似被抽離般恍惚。
他怔怔凝視著腳下那佝僂的身影,喉間仿佛被無形之手扼住,半晌才艱難擠出幾個支離破碎的音節,“你……你……你是什么人?”
老人如秋風中的枯葉般顫抖著匍匐在他腳邊,渾濁的淚水在溝壑縱橫的臉上蜿蜒,“小姐當真認不出我了?”轉念間又自傷身世——自東海伏家傾覆以來,他幾經生死劫難,跟著商隊顛沛流離至風奈,風刀霜劍的摧殘,何止讓他蒼老了十幾歲?
伏遙凝神細看,卻仍無法從那滄桑的輪廓中尋得半分熟悉的痕跡。
“小姐……”老人哽咽著,聲音如同枯井中蕩起的回響,“我是彭成啊!”
這名字似一道閃電劈開記憶的迷霧,伏遙驀然驚醒,“彭成……東海造船廠的監工彭成?”
“正是我!”彭成悲喜交加,淚水混著塵土在臉上劃出斑駁的痕跡。
伏遙難以置信地俯身,指尖微微發顫,“你……怎會流落至此?”
“此事說來,真是一把辛酸淚……”彭成紅腫的眼中泛起血色,嘶啞的聲音像是從歲月深處傳來,“當年將軍蒙冤入獄,府中頓時天塌地陷。后來一場蹊蹺大火,小姐又下落不明。萬家便勾結官府,將造船廠據為己有。我承蒙將軍知遇之恩,自然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顫抖著抹去淚水,繼續道,“萬家手握造船廠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斬除將軍留下的心腹。幸得有人提前通風報信,我才撿回這條賤命。東海已無立錐之地,只得一路西逃,兩次險些命喪萬家爪牙之手。為徹底擺脫追殺,不得不蓬頭垢面,混在商隊乞丐群里……就這么,來到了風奈。”
“前些時日聽聞四殿下駕臨,我想著若能面見殿下,或許能為將軍洗刷冤屈。便在城門口守候,盼著能攔駕鳴冤。誰知……竟在儀仗中看見了小姐的身影……”
他淚眼蒙眬地端詳著伏遙,“雖說小姐作男子裝扮,但您幼時常隨將軍巡視船廠,我見過您千百回,怎會錯認?只是不敢貿然相認。待隊伍進了城主府,我又疑是自己老眼昏花……今日聽聞殿下要祭掃拓月氏先祖,便想著小姐或許隨行,這才躲在暗處打量……”
彭成因其勤勉篤實、誠信如山的品格,深得伏田倚重,猶如匠人精心雕琢的璞玉,終成伏家棟梁之材。當年伏遙隨父巡視造船廠時,總見彭成如一陣勁風穿行于船塢之間。他事必躬親,從龍骨選料到甲板拼接,乃至一枚鐵釘的淬火紋路,都要以指尖細細丈量。正是這般近乎執拗的嚴謹,使得伏家船舶在驚濤駭浪中仍能如蛟龍破浪,成就“東海不沉”的美譽。
記憶中的彭成永遠一塵不染,月白長衫總泛著皂角清香,言談時眼角堆疊的細紋里蓄滿春風。而今重逢,伏遙竟要透過歲月蝕刻的溝壑,才能辨認出那熟悉的輪廓。她指尖微顫,恍惚看見時光的塵埃從兩人之間簌簌落下,“沒想到……竟能在風奈重遇故人。”話音未落,自己先被哽咽扯碎了尾音。
彭成渾濁的淚水沖刷著黧黑的面龐,“那夜大火肆虐,人人都說小姐已隨伏家化作焦土。若老將軍知曉您尚在人世,黃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話音戛然而止,唯余淚落如雨。
記憶的封印轟然崩塌。
那夜的大火來得蹊蹺,伏遙驚醒時,雕花門扉已被人用鐵鏈絞死,菱花窗欞紋絲不動。濃煙如惡鬼的指爪,順著每個縫隙蜿蜒而入。若不是兩個丫鬟以血肉之軀撞開生路——念及此,伏遙喉間泛起甜腥。那個總綰雙螺髻的丫頭用脊背為她撐起燃燒的門框,另一個背著她穿越三百里焦土,最終卻倒在帝都外的杏花林里,化作春泥。
“東海故地……”伏遙將淚珠和著話語輕輕咽下,“可還有故人嗎?”
彭成緩緩搖頭,眼中泛起渾濁的淚光,“那夜我倉皇逃離東海,后來曾冒險潛回故地。昔日雕梁畫棟的府邸……已只剩斷壁殘垣,幸存的家仆如驚弓之鳥四散飄零。萬家鐵蹄踏過,連造船廠也淪為他們的囊中之物。”他枯瘦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似我這般誓死效忠的,非死即殘;唯有那些逆來順受的工匠,如提線木偶般茍且偷生。”
伏遙纖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投下陰影,仿佛不堪重負般低垂。記憶中的錦繡家園,轉瞬便被碾碎在萬家的傾軋之下。
“小姐可還記得周鑫此人?”彭成沙啞的聲音劃破沉寂。
伏遙眸光微閃,“周鑫?”記憶的塵埃被輕輕拂開,“可是府中那位二等管事?”
“正是此人!”彭成突然激動起來,“我潛回東海時,親眼見他如搖尾乞憐的鬣狗,圍著萬家主子打轉。”他咬牙切齒,“我懷疑將軍遇害前,這叛徒就已暗中投敵。那場吞噬府邸的熊熊烈火……說不定就是他的杰作。”彭成喉結滾動,“我本欲擒他問罪,卻反遭圍剿。為留著這殘軀替將軍雪冤,只得再次亡命天涯。”
伏遙指節已然泛白,面上卻靜若寒潭。這些年顛沛流離的歲月,早已將當年那個笑靨如花的明艷少女,淬煉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利刃。
彭成突然泣不成聲,“小姐啊……這些年您究竟遭遇了什么……怎會入了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暗影司?那可是百人進去,難活一二的修羅場啊!”
當年那個浴血跋涉九死一生來到帝都的少女,曾仰望著巍峨的宮墻出神——鎏金飛檐在暮色中泛著冷光,朱紅宮門似血般刺目。那時的伏遙忽然覺得,自己渺小得如同宮墻下的一粒塵埃。為伏家洗雪沉冤?憑一己之力抗衡萬家?
這念頭荒唐得令人發笑。
可即便前路是萬丈深淵,他也要做那撲火的飛蛾。于是當暗影司遞來淬煉的邀約時,他幾乎是帶著獻祭般的決絕投身其中。
記憶中的刀光劍影在耳邊錚鳴,伏遙卻只是淡淡牽動嘴角,“都過去了。”那平靜的語氣仿佛在談論別人的故事。
彭成通紅的眼眶里蓄滿淚水,“您可是將軍捧在手心的明珠啊!若將軍知道您受的這些苦,可得多心疼呢……”話音未落便哽咽難言。
明珠?
伏遙在心底冷笑。
自從父親冤死詔獄,伏氏祖宅化作焦土的那一刻起,那個嬌養的貴女就隨著沖天火光灰飛煙滅了。如今活著的,是一柄出鞘的利劍,誓要用仇人的鮮血為伏氏平冤。
“當年分明是萬家構陷!”彭成攥緊的拳頭青筋暴起,“小姐,我們定要為將軍討個公道!”
伏遙抬眸望向天際,眼底映出猩紅血色,“這筆血債,必要他們百倍償還。”
“帶上我吧!”彭成突然跪地叩首,額頭重重砸在青石板上,“這些年茍活于世,就為等這一天!就算要豁出這條命,我也沒有絲毫遲疑。”
伏遙卻將沉甸甸的錢袋塞進他手中,“先找個住處安頓下來。”
彭成道,“我……我要如何聯絡小姐?”
伏遙忽將玉指抵在唇間,一聲清越的哨音破空而起。一只哨鷹從天而降,穩穩落在彭成肩頭。猛禽的金色豎瞳冷若冰霜,利爪扣進皮肉的刺痛讓彭成瑟瑟發抖。
“它會找到我。”伏遙轉身時墨發飛揚,背影單薄卻挺拔如青松。走出數步又驀然駐足,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記住,世上再無伏家小姐……只有暗影司的伏遙。小姐這聲稱呼,以后也不要再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