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成目送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窄巷口。掌中錢袋沉甸甸地墜著,銀幣相撞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誰在暗處輕聲嘆息。
將軍啊……
若您英魂未遠,請庇佑小姐與屬下,終有一日能洗盡冤屈,讓東海伏家的旌旗重新獵獵作響。
而漸行漸遠的伏遙,步履愈發踉蹌。行不過百步,忽覺天旋地轉,險些栽倒在路邊。他勉強扶住斑駁的墻垣,躲進一處幽暗的角落。粗糲的墻面抵著后背,冰冷的觸感讓他稍稍清醒。
誰能想到——故人重逢,竟在這風奈邊城。
身份被識破的瞬間,心底涌起的不知是驚懼還是欣喜。記憶如潮,東海之畔的往事層層漫上心頭。少女銀鈴般的笑聲在耳畔縈繞,漸漸化作刺耳的喧囂。
都過去了……
他深吸一口氣,振作精神,強撐著走向城主府。
“您回來了!”
小廝殷勤的問候讓他恍惚。雕梁畫棟間,仿佛看見東海舊宅的飛檐翹角。
“父親呢?”他話一出口便知失言。
“伏大人?”小廝愕然。
這一聲“伏大人”更是將他拽回現實。“我是問……殿下可在?”
“殿下問起您好幾次了。”小廝雖疑惑,仍恭敬答道,“伏大人還是趕緊過去,免得殿下惦記。”
伏遙輕輕點頭,快步向前廳走去。
蓮蘅不在。
有小廝提醒道,“殿下回房更衣去了。”
伏遙正準備退出,那小廝卻不知內情,直言道,“殿下倚重伏大人,您直接找過去就是了。”
伏遙有些不自在地道,“還是等殿下忙完……”
話未說完,林伯已匆匆趕來,“伏大人可算回來了,殿下正找您呢。”
伏遙跟在林伯身后,行至蓮蘅寢居前。
林伯躬身輕叩,“殿下,伏大人回來了。”
室內傳來蓮蘅低沉的嗓音,“請他進來。”
待林伯退下,伏遙撩起衣擺跨過門檻。但見蓮蘅已換就月白常服,斑駁光線映得他眉目如畫。內侍見狀,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外。
蓮蘅抬眸,見伏遙面色蒼白如宣紙,眼神飄忽似秋葉,不由蹙眉,“可是遇著什么事了?”聲音里浸著三分關切。
伏遙原想搪塞,轉念思及眼前人城府之深非常人所及,與其隱瞞,不如坦誠相告。他無奈嘆息,“方才……在城中偶遇東海故人。”
話音未落,蓮蘅眸光驟然轉深。
“身份可信嗎?”
“乃先父舊部彭成。”伏遙指尖微顫,“雖容顏已改,卻做不得假。小時候我跟在父親身后,與他打過數次照面……”又將前因后果細細道來,每個字都似帶著東海咸澀的海風。
蓮蘅眉間凝起遠山般的褶皺,“萬家陷害伏將軍后,竟還強占造船廠?”見伏遙頷首,他忽而冷笑,“萬家并無將帥之才,要這造船廠何用?”
伏遙怔忡間,蓮蘅已起身踱至窗前。日光為他鍍上暖融融的金邊,聲音卻冷峻如鐵,“此事十分古怪,我即刻遣暗衛徹查。”轉身時捕捉到伏遙眼中的疑慮,又緩聲道:“先前我只是覺得萬家跋扈,你父親又剛正不阿,所以冤死獄中,全因得罪了萬家。可如今仔細想想,又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萬家故意針對,似乎另有所圖。伏將軍鎮守東海,抗擊倭寇……難不成萬家和倭寇有什么勾結?”
說到這里,蓮蘅忽而眸光流轉,宛若夜空中乍現的星辰,“萬家在帝都鐘鳴鼎食,日擲萬金,便是內廷的用度也要遜色三分。我昔年便暗自思忖,這潑天的富貴究竟從何而來?縱有商路通達四海,然而國內首富君家在上,如泰山壓頂,萬家縱有通天之能,又豈能獨占鰲頭?而今細想東海之事……不覺得蹊蹺得緊嗎?”
伏遙面色驟變,連聲音都顫了顫,“殿下的意思是……”
“萬家與倭寇沆瀣一氣。”蓮蘅聲若寒冰,“倭寇在海上殺人越貨,萬家在朝中暗通款曲。那些沾著血的金銀珠寶,十之八九都流進了萬家的銀窖。若果真如此……”他眸光一凜,“令尊之禍,便是因他擋了這條財路,成了不得不除的眼中釘。”
伏遙踉蹌后退,扶住案幾才穩住身形,“私通倭寇……這可是要株連九族的死罪啊!”
蓮蘅忽而輕笑,那笑意卻比霜雪更冷,“死罪?只要萬皇后鳳冠不墜,太子依舊穩坐東宮,縱有千本奏折,又怎能越過那重重宮墻?怕是連御書房的桌角都沾不到半分。”
伏遙只覺一股寒意自脊背竄上。若真如此,父親竟是枉死在這樣骯臟的陰謀之下……
蓮蘅忽而傾身,“令尊出事前,可曾留下只言片語?”
伏遙茫然搖頭,眼中盡是痛色,“父親終日忙于軍務,既要操練水師,又要巡視海防……”他聲音哽咽,“我平日里連見他一面都難如登天。”見蓮蘅凝眉不語,他急道,“殿下可是覺察了什么?”
蓮蘅輕嘆一聲,“我們不妨做個大膽的揣測……會不會是令尊偶然窺破了萬家與倭寇的勾當,甚至……握住了什么憑證。可惜奏折還未出東海,就被半路截下……”
伏遙不敢相信,“這……父親從未向我提及……”
“若我沒記錯,”蓮蘅抬眸,目光如刃,“當年令尊是以貪墨之罪入獄的?”
伏遙雙目赤紅,“全是構陷!家父一生清正,何曾沾過半分不義之財!”
蓮蘅見他眉峰緊蹙,眸中暗潮洶涌,柔聲勸慰道,“令尊高風亮節,世人共鑒。若要撥開當年迷霧,東海怕是關鍵所在。不如……就拿那位周管事作引,投石問路如何?”
伏遙眼中憂色未散,“可你我遠在風奈,如何能運籌帷幄,觸手東海之事?”
“此事非常容易。”蓮蘅唇角微揚,“東海之濱,自有我的眼線安裝。只需將消息送去,自有人替我出手辦事。”
伏遙聞言瞳孔微震,“殿下在東海竟也布局?”
蓮蘅眸光流轉,“你以為,我單憑這身武藝就能在宮中安然至今?十二城郭,萬里山河,處處皆有我的耳目。他們或是府衙中的無名小吏,或是世家門下的清客幕僚,織就一張天羅地網,為我收集四處消息。”
伏遙怔立當場,恍見眼前人平靜的面容之下,竟藏著吞吐天地的氣魄。
蓮蘅忽而輕笑,“可是覺得我城府深沉,令人膽寒?”
伏遙深吸一口氣,眼中驚濤漸平,化作由衷嘆服,“與其說是懼怕,倒不如……說是佩服。”
“放心。”蓮蘅執起案上青瓷,與他輕輕一碰,“東海一事,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