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家,深院。
城主府門前那場鬧劇的風(fēng)聲,悄然流入韋族長的耳中。他端坐在太師椅上,指節(jié)泛白地攥著青瓷茶盞,聽著小廝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殿下當(dāng)眾為民做主撐腰的場景。茶盞“砰”地砸在案幾上,濺起的茶水如他眼底翻涌的怒意,“你說……殿下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親口許諾要為那賤民討個公道?”
小廝伏跪在地,抖若篩糠,“回、回族長的話,滿街百姓都聽見了……如今市井都在傳頌殿下愛民如子……”話音未落,韋族長一掌拍在案幾上,“速去請黠鼬先生!”
不過半盞茶功夫,黠鼬先生便匆匆而來。他早已知曉這出自導(dǎo)自演的戲碼已經(jīng)在人前上演,卻仍作出一副倉皇之態(tài),“族長息怒!莫要為了些許小事傷了身子!”
“息怒?小事?”韋族長冷笑一聲,“如今殿下要拿我韋家立威,你叫我如何息怒?這次怕是撞在刀尖上了!”
黠鼬先生陰鷙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湊近低語,“族長明鑒,事情還未到不可轉(zhuǎn)圜的地步。”他枯枝般的手指蘸著殘茶,在案幾上勾畫著,“不過區(qū)區(qū)草芥之命,何足掛齒?昔年比這更棘手的局面,不也都……嗯?”尾音化作意味深長的輕笑,“縱使殿下要查,咱們備好替罪羔羊,再以金銀鋪路,還怕堵不住悠悠眾口?韋府庫房里的雪花銀,難道還買不來幾條賤命去做替死鬼?只要把這罪名擔(dān)下來,殿下又能拿韋家如何?”
韋族長眉頭稍霽,“此計雖妙,只怕九鼎閣那些老狐貍要笑上一陣了。”
話音未落,黠鼬先生已陰測測笑道,“當(dāng)務(wù)之急是金蟬脫殼,擺脫行兇傷人的罪名,至于九鼎閣……待風(fēng)波過后,自有計較。”
韋族長眸中寒光流轉(zhuǎn),“不過……區(qū)區(qū)草民,竟敢在城主府前擺棺喊冤?誰借了他們熊心豹子膽?此事蹊蹺至極。必是有人暗中推波助瀾,欲借四殿下入城之機,對我韋家圖謀不軌。若不將這幕后之人連根拔起,韋家百年基業(yè),恐將永無寧日。”
黠鼬先生眼波詭譎,“族長明鑒。此刻風(fēng)頭正勁,那家人已得四殿下庇護(hù)。若貿(mào)然出手,豈非自投羅網(wǎng)?”他捻著鼠須輕笑,“不如靜待風(fēng)平浪靜,屆時那一門老小還不如面瓜稻草一般,由您處置?眼下……去不是最佳時機。”
韋族長微微點頭,“如今韋家正如那烈火烹油,多少雙眼睛在暗處窺伺。但得罪我韋氏者,縱有九天神佛護(hù)佑,也難逃天誅地滅的下場!”
黠鼬先生躬身作揖,“族長神威,自當(dāng)如此。”
“老二可還安分?”韋族長忽問。
黠鼬先生諂笑如狐,“二爺最是謹(jǐn)遵家訓(xùn),您金口既出,他豈敢踏出院門半步?終日只待在自己院內(nèi),連只雀兒都不曾驚動。”
韋族長望向窗外漸沉的暮色,眉間陰鷙愈深,“外頭風(fēng)雨欲來,叫他好生待著。若再惹是生非……”
黠鼬先生見事已畢,便施施然起身告退。待那抹身影消隱在門外,韋族長忽而斂去面上笑意,輕擊掌三聲,便有心腹小廝自暗處趨步而來。
“可探得什么消息?”韋族長低聲問道。
小廝俯身耳語,“暗樁來報,黠鼬先生先前繞道九鼎閣,與那姜太公密會多時……”
“九鼎閣?”韋族長臃腫的身軀猛然一震,“好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我待他如腹心,他卻懷揣這等蛇蝎心腸!”
“可要……悄悄處置了?”小廝比了個抹喉的手勢,眼中寒芒乍現(xiàn)。
“不急。”韋族長肥碩的手掌凌空一按,“既知其底細(xì),何不將計就計?那姜太公仗著祖蔭,素來眼高于頂。此番正好借這枚暗棋,叫九鼎閣自食惡果!”忽又壓低嗓音,“著人十二時辰緊盯,但要如影隨形,切莫驚了這尾滑魚。”
待小廝躬身退下,韋族長執(zhí)起茶杯,一縷精光自他渾濁的眼底閃過——九鼎閣權(quán)柄過重,早已惹得四殿下側(cè)目。這兩虎相爭,不正為韋家辟出一條青云路?若能在亂局中落子先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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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那白日里泣血鳴冤的一家人,此刻已蜷縮在風(fēng)雨飄搖的茅檐之下。燭火如豆,映著四壁蕭然,往昔的歡聲笑語仿佛還懸在梁間,卻早被死亡的陰翳蝕盡了溫度。女主人枯坐燈下,十指深深掐進(jìn)膝頭的粗布衣裳,恍惚間聽得敲門之聲。
“吱呀——”門扉輕啟,但見月色中立著個總角孩童,掌心托著個沉甸甸的織錦錢囊。“給您的。”童聲尚帶乳味,卻透著與年紀(jì)不符的肅殺。女主人喉頭滾動,青白指節(jié)攥住門框,“何人相托?”那孩子忽閃著黑瞳,只將九根手指并作蓮花狀舉至胸前。
九鼎閣!
她忽然低笑起來,笑聲里摻著砂礫般的嘶啞,“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照辦了。這銀子……”枯瘦的手掌抓過錢袋,“煩請轉(zhuǎn)告貴上,莫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孩童困惑地歪了歪頭,轉(zhuǎn)身便消失在巷弄深處。
夜色更深,又聞叩門聲響起。女主人拉開門閂的剎那,一襲青衫驀地撞入眼簾。“先生!”她眼底倏然迸出星火,卻見對方負(fù)手立于階下,月華流轉(zhuǎn)間顯出半張清癯面容。
青衫男子卻緩緩搖頭,“夜色已深,我便不打擾了。這次來是提醒你要小心安危,事情鬧到這一步,韋家說不定會來找麻煩。”
女主人卻一臉平靜地道,“先生放心,我既然敢做,就什么都不怕。即便是死,也沒什么大不了。正如先生所說,我的兒子不能白死,風(fēng)奈城中的權(quán)貴不倒,老百姓的命就永遠(yuǎn)如同草芥一般。哪怕毀了我們這一家,若是能換得風(fēng)奈迎來心機,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青衫男子道,“你兒子若是泉下有知,也希望你能平安長壽。既然生而為人,能活著,總是活著的好。”
他又叮囑了女主人幾句,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走出不遠(yuǎn),背后忽然傳來輕快的腳步聲。
青衫男子停住腳步,半側(cè)過臉,“你小子還是這么沒長進(jìn),腳步如此之重,還學(xué)人跟蹤?”
李順一臉驚喜的快步追上,“陸先生!您什么時候進(jìn)得城?為何……為何不與我們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