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稱為陸先生的青衫男子,眉目間滿是溫潤,唇角噙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輕聲道,“你小子現身于此,莫非是奉了殿下之命,來護佑這一家老小的周全?”
李順聞言,眉峰微蹙,搖頭道,“護衛之事自有歷橫等人操持。殿下遣我暗中守候,實則是要探明——究竟是何方高人在這幕后運籌帷幄?否則,區區良民,受壓迫已久,怎敢在此時貿然前往城主府鳴冤?”
陸先生眼中掠過一絲贊許,輕聲笑道,“倒也不枉我多年教誨,總算開了幾分竅。”
李順神色愈發恭敬,低聲道,“只是萬萬沒想到,此事竟有先生的手筆。您既已入城,縱使不愿相見,也該給殿下遞個消息。這些時日,殿下對您可是十分牽掛。”
“他那處太過招搖。”陸先生負手而立,衣袂在微風中輕輕擺動,“我此番暗中查訪,正是要聽一聽這城中不同階層對殿下此行的議論。若過早現身,豈非打草驚蛇?”
李順面露困惑,“可先生為何要插手此事?那家人貿然喊冤,若殿下處置不當,只怕會遭人詬病。您……這不是給殿下招麻煩嗎……”
不待他說完,陸先生忽然展顏一笑,那笑容里藏著智慧凝結的深意,“古人云:紙上得來終覺淺。殿下雖博覽群書,終究少了些歷練。此番布置,正是要看他臨事決斷的功夫。若連這等小事都處置不當,來日面對廟堂風云,又當如何自處?”
李順聞言如醍醐灌頂,眼中精光乍現,“原來先生是在給殿下出題……”
“噓——”陸先生以指抵唇,青衫在暮色中泛起漣漪般的光暈,“你回去后,切莫提及見過我,知道嗎。”
李順面露難色,“若殿下追問……”
“將線索指向九鼎閣便是。”陸先生聲音縹緲如煙,“以殿下的玲瓏心思,早該想到此事與九鼎閣脫不了干系。”
李順深知陸先生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只得將聲音壓得極低,“殿下若不垂詢,卑職豈敢妄議先生半分?然若殿下執意追問……”他喉頭微動,“卑職唯有剖心相告,不敢有半分欺瞞。”
陸先生聞言非但不惱,反而展顏一笑,“忠心侍主,本是臣子本分。看你如今為殿下奔走效命,想來那層隱秘身份,已然如薄霧見日,再難遮掩了?”
李順面露赧色,頷首道,“皇上遣來的暗影司伏大人當真了得。大漠之中,卑職按先生安排以退為進,故意刺破水囊。當眾人以為生機斷絕,只得摒棄私心共渡難關……沒想到卻被他窺破端倪……”他聲音愈發低沉,“卑職就此暴露于人前。幸得殿下仁厚,否則……”
“否則便要以內奸叛徒論處?”陸先生眼中閃過一絲寒芒。
李順羞愧難當,“是卑職無能,險些壞了殿下與先生的籌謀。”
陸先生微微瞇起眼睛,那目光似能穿透人心,“聽你這般說來,這位伏大人心智機敏,倒是個難得的人物?”
李順由衷贊嘆,“何止如此!此番西行,全賴其運籌帷幄,料敵機先。更兼武藝超群,行事果決,化解無數危難。”他頓了頓,“其風采氣度,確非常人可比。”
陸先生唇邊泛起意味深長的笑意,“所以殿下才將其留在風奈?”
“正是,殿下待他……很是不同……。”李順小心翼翼地抬眼,偷覷陸先生神色。他深知這位先生待殿下如師如父,那份舐犢之情,若非如此,以先生經天緯地之才,怎會甘居夫子之位?
陸先生神色微凝,“此話怎么講?”
李順如芒在背,只得硬著頭皮道,“就是……就是很不一樣的意思。”
陸先生這才恍然大悟,“你是說他們……”
“不!”李順慌忙擺手,“殿下與伏大人皆是光風霽月的守禮君子,言談舉止如圭如璋,絕無半點逾矩之處。只是……”話音漸弱,似有萬千難言之隱。
陸先生輕嘆一聲,“情之所至,發乎自然;禮之所止,歸于本分。人心若動,豈是外力可阻?殿下已非懵懂少年,自當知曉權衡之道。況且其心志之堅,縱使是我,怕也難以撼動分毫。倒是這位伏大人……”他唇角微揚,露出意味深長的神色,“著實令人好奇。可曾探得他的底細?”
李順面露難色,“先生明鑒,入了按影司的人,前塵往事皆如煙消云散。若要追根溯源,簡直比摘星攬月還要艱難。不過……”他略作遲疑,“殿下曾命卑職查訪東海伏田將軍一事……”“東海伏田?”陸先生神色驟然一凝,“可有所獲?”
李順低聲道,“伏田將軍因開罪萬家,遭人構陷貪墨之罪,最終……冤死獄中。其長子早夭,膝下唯余一女,后來……”他聲音愈發低沉,“也在那場滔天大火中不知所蹤。當地百姓皆言,怕是已化作焦土中的一縷芳魂。”
陸先生靜默良久,唇邊忽然浮現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此事就此作罷,且隨殿下心意吧。”
李順面露訝異,卻仍恭敬應道,“謹遵先生吩咐。”
陸先生抬首望天,只見暮云四合,夜色漸深,“時辰不早了,你先回府去吧。”
“先生欲往何處?”李順關切道,“可要安排暗衛隨行?如今風奈城中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先生獨行獨往,實在令人憂心。”
陸先生卻漫不經心地拂袖,“我素來愛這無拘無束的自在,身后若多了幾雙眼睛,倒像是戴著鐐銬行走,徒增煩擾。難得有這樣隨心所欲的時光,你就莫要拘著我了。”
李順不敢再言,只得怔怔望著陸先生的身影漸次消融在月色里,轉瞬無蹤。
待他回到城主府向蓮蘅復命時,果然話至九鼎閣便戛然而止。唇齒幾番開闔,終究將那句“遇見陸先生”咽回喉間。
蓮蘅忽而抬眸,“可還有未盡之言?”那嗓音清泠似雪,卻教李順脊背沁出薄汗。他慌忙垂首,“卑職……別無他事。”
蓮蘅唇角掠過一彎新月般的弧度,“下去歇著吧。”
待腳步聲徹底消散在回廊深處,林伯如一片枯葉悄然而至。
蓮蘅壓低聲音,“韋家遞來什么消息?”
“韋族長……求見殿下。”林伯佝僂著身子,“此時相見恐有不妥。”
“這時候他要見我,想必是為了人命官司而來。”蓮蘅輕聲道,“我已當眾許諾百姓,要還那一家人公道,自然不能輕而易舉放過韋家。不過以韋家手段,多半會推出個替死鬼來,只要他承認了罪行,將所有罪責攬在身上,我倒不好向韋家下手了。”
林伯道,“既然如此,殿下也不必見他了。”
蓮蘅卻幽幽道,“韋家雖然不是好東西,可這次也算受了九鼎閣的背刺。若是韋族長聰明的話,早該想到內里的緣由。我倒是覺得,他是一柄能用的刀,說不定能助我割裂九鼎閣,早日拔盡這些沆瀣一氣的門閥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