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蘅聞言莞爾,唇畔漾起一抹清淺笑意,“若塵世間能多幾位似韋族長這般悲天憫人的仁者,何愁九州不寧?何懼蒼生不樂?”
韋族長受此贊譽,又見蓮蘅眸中清輝流轉,言辭懇切,心中那點芥蒂頓時如春雪消融。他滿意大笑,肥胖的大臉因笑容將五官擠在一起,看上去滑稽異常,“全賴圣上如日月昭昭,德被蒼生。臣民不過效螢火之光,聊表寸心。今得四殿下親臨風奈城,實乃百姓之福——”語聲漸沉,帶著撥云見日的慨嘆,“這漫漫長夜,終見曙光。”
蓮蘅輕笑著道,“前些日子承蒙韋族長厚贈,我卻將那些珍玩化作米糧散與貧民。本該早日登門致謝,又恐唐突。”他抬眸時,眼底浮起歉色,“此舉雖存濟世之心,卻難免辜負族長美意。實在是……”話音微頓,染上幾分窘迫,“此行盤纏有限,不得已行此下策,還請未韋族長切勿見怪才好。”
韋族長未待他說完便連連擺手,“殿下此言折煞我了!古人云‘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既是相贈之物,自當任憑殿下處置。”他眼中精光閃爍,“殿下這般客套,倒叫人惶恐——莫非在殿下眼中,韋氏仍是外人?”
先前聽聞蓮蘅將自己所贈眾禮分發百姓的確如鯁在喉,然此刻蓮蘅一席溫言,恰似甘霖潤澤。天家貴胄屈尊致歉,這份體面,足以撫平韋族長心中溝壑。
而蓮蘅心中另有計較——既要借韋氏為刃,破九鼎閣之局,自然需將這柄利劍淬煉得寒光逼人才好出鞘。
各得其所的默契在茶香中流轉,二人相視而笑,一個笑得如沐春風,一個笑得意味深長。
韋族長見時機已至,起身拱手告退。蓮蘅亦不虛留,只輕抬皓腕示意侍從相送。
韋族長由小廝引著步出朱門,衣袂間挾著幾分失意,心緒卻似那庭院深處盤繞的藤蔓,糾纏著難以言說的心事。
今日這城主府一行,竟無緣得見那抹令他魂牽夢縈的身影。
他頻頻回首,目光掠過雕欄畫棟,拂過曲徑回廊,恨不能穿透重重簾幕,覓得那人驚鴻一瞥。奈何九重深院,任憑他東張西望,終不見伏遙的蹤跡。
“韋族長可是在尋什么要緊物件?”小廝見他神色游離,忍不住出聲相詢。
那聲音驚醒了韋族長恍惚的神思,他倉皇收回視線,卻收不回心頭那簇灼人的火苗。喉結滾動數次,終是抵不住相思煎熬,低聲問道,“今日……怎不見伏大人當值?”
“伏大人?”小廝眉梢一跳,眼底閃過訝異之色,“韋族長說笑了,殿下跟前的事,豈是奴才能妄議的?許是另有其他安排吧。”語畢又狐疑地打量這位面色漸紅的族長,“您找伏大人可是有什么要緊事?”
韋族長忽覺喉頭哽住。
他想說想見那人玉指纖纖,想說貪看那人垂眸時睫羽如墨,更想……可低頭瞥見自己錦袍下臃腫的腰身,所有綺念都化作了滿嘴苦澀。最終只擠出一句,“無甚要事……”話音未落,先被自己嗓音里的沙啞驚住。
朱漆大門在身后緩緩閉合時,韋族長踉蹌跌入馬車。他未曾看見那小廝轉身便換了臉色,朝著車塵遠去的方向狠狠啐道,“什么東西!伏大人那般謫仙人物,也是你這等濁物能惦記的?”
陽光浸透紗窗時,伏遙正被一場猝不及防的重逢釘在記憶的刑架上。
那些經年封緘的痛楚,此刻正似毒藤般自骨髓深處攀緣而上,將每一寸血脈都絞出暗紅色的瘀痕。
她仰臥在錦衾間,眼瞳里仍躍動著十年前的烈焰——那場焚盡伏氏百年家聲的大火,至今仍在她的網膜上灼燒出焦黑的洞痕。
“小姐快走……”丫鬟春喜染血的聲音刺破時光,“伏家的希望……都在您身上……”斷裂的房梁壓著少女單薄的身軀,火星在她青色的衣袂上綻開紅蓮。
希望?
這數年流離歲月里,她總在子夜驚醒時叩問蒼天:當宗祠的牌位俱成焦土,當家傳的玉璧化作流漿,那微若螢火的希望,究竟要如何在潑天的血雨中不滅?
伏遙支起身子,銅鏡里映出個霜雪鑄就的幽魂。十指扣住妝臺才勉強穩住身形,卻見菱花鏡中自己的面容——慘白似褪色的宣紙,眼下浮著兩片青灰的蔭翳。她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子簡單洗漱,推門而出,準備向蓮蘅請安。
“伏大人醒來了。”小廝在門外恭敬行禮,“殿下口諭,請您今日靜養,不必去他那里請安回話了。”
她怔忡撫上心口,原來蓮蘅連她夢中輾轉的痛楚都敏銳察覺。
那小廝見她指尖微顫,又趨前半步,“伏大人臉色不大好看,可是哪里不舒服?要請大夫來瞧瞧嗎?”
“昨夜睡得不好罷了,不礙事的。”她將染著冷汗的碎發攏至耳后,聲音輕得像焚香后的余燼。
待房門重新合攏,伏遙倚著門板緩緩滑坐。
想到蓮蘅的關心,原本被痛苦回憶撕扯的神經總算一點點平復了下來。
但愿如他所言,有朝一日能夠讓萬家血債血還,還伏家一個清白……
蓮蘅與林伯在廳中低聲密議。
林伯蒼老的聲音裹挾著幾分憂思,“韋族長奸猾如狐,十語九虛,殿下萬不可輕信,當自持章程才是。”
蓮蘅唇畔漾開一抹清淺笑意,“無妨。縱是九假一真,取其真者足矣。韋家不過是借力之刃……”他眸光流轉,似有寒星閃爍,“趁手時當用則用,用罷即棄,原就不該寄望太多。”
林伯聞言頷首,“殿下明鑒。只是不知接下來……”
“自是要徹查全城,為那含冤之人討個公道。”蓮蘅語聲清越,卻暗藏鋒芒。二人心知肚明,真兇何人,不過是要借這東風,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見林伯眉間憂色未散,蓮蘅輕拂衣袖,“放心,這引線既已拋出,倒要看看韋家可敢接這把火。”
當即召來祁陽與魏恒岳,命其徹查驛館命案。
魏恒岳面露茫然,“殿下……”
真兇早已昭然若揭,可殿下卻仍要他們調查,這是什么意思?
蓮蘅緩緩道,“所有相關的世家子弟,都要一一查證,不可放過一絲一毫的線索,明白嗎?若是碰到了拒不配合,或是有疑點的,只管先抓起來慢慢審問便是了。”
世家子弟?
魏恒岳此刻才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殿下這是準備對城中世家下手了?
只是他才初到風奈,根基不穩,此刻便下手得罪世家,未必是件好事。
正在他糾結猶豫之際,門外忽然傳來父親魏榮的聲音,“殿下,此事事關重大,犬子未必能當大任,不如將此事交給老臣好了,保證給您辦得明明白白。”